崖顶的风,像是无数冤魂在尖啸,卷起纪伯宰墨色的长发,疯狂舞动。他孑然立于天地之间,面前是那块承载着无数痴男怨女夙愿的三生石。
石质温润,却透着一股亘古的冰冷。
他抬起手,指尖灵力凝聚,一点幽光如同暗夜中最后的星火,小心翼翼地探向石面,在“纪伯宰”三个字旁,试图勾勒出那个早已刻在他心尖的名字——明意。
第一笔落下,石面微光一闪,尚算平稳。
第二笔……石身骤然传来一股排斥之力,将他指尖的灵力微微弹开。
纪伯宰眸光一沉,催动更多灵力,强行续接。然而,那石头的抗拒越来越强,“明意”二字的笔画开始扭曲、闪烁,仿佛随时都会溃散。
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,不是因为灵力消耗,而是心底那不断扩大的恐慌。他想起她依偎在他怀里时,那偶尔掠过的、不易察觉的疏离;想起她深夜凝望窗外时,眼底深处那抹他看不懂的复杂;想起她每一次说“心悦你”时,那甜美却似乎总缺了点什么温度的语调……
纪伯宰“不……”
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吼,带着不甘与恐惧,将周身灵力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,试图强行定住那即将消散的名字!
就在这时,三生石光华大盛,冰冷的石面上,骤然浮现出八个刺目的金色大字:
“情不真,意不坚,刻名无益。”
轰——!
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开,纪伯宰整个人僵在原地,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。
……情不真,意不坚。
原来如此。
原来他所有的猜疑,所有的不安,并非空穴来风。这天地法则认可的三生石,无情地揭穿了他自欺欺人的假象。
他竟低低地笑了起来,起初是压抑的、沉闷的,继而越来越大,越来越癫狂,笑声在空寂的崖顶回荡,比鬼哭更令人毛骨悚然。笑着笑着,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,他侧头,“哇”地一声,喷出一大口瘀血,星星点点,如同绝望的红梅,溅在苍白冰冷的石面上。
也好。他抬手,用指腹缓缓擦去唇角的血迹,动作慢条斯理,却带着一种濒临毁灭的诡异平静。他这一生,从未被真心以待过,又怎能奢求她的纯粹?
记忆像是挣脱了枷锁的凶兽,带着血腥气和彻骨的寒凉,将他拖回那暗无天日的过去。
慕星城,奴隶场。
那不是人待的地方,是炼狱。空气里永远混杂着霉味、血腥和绝望的气息。他是无数试药奴中的一个,像牲畜一样被关在铁笼里。每天,都会有穿着黑袍的药师过来,随意抓起一个,灌下各种颜色诡异、药性猛烈的汤剂。
他见过身边的人,喝下药后皮肤寸寸裂开,在哀嚎中化为脓血;见过有人浑身长出诡异的毛发,骨骼扭曲变形,最终爆体而亡;见过有人神智尽失,变成只知撕咬的怪物……他能活下来,不是因为他更强壮,只是他命硬,更能忍。
高烧到意识模糊,五脏六腑仿佛被无数只手撕扯、搅拌,咯血咯到以为下一刻就会死去……他都一一熬了过来。支撑着他的,是一个渺茫得可笑的念头。
幼小的他,曾日复一日,蜷缩在牢笼最肮脏、最潮湿的角落里,透过锈迹斑斑的铁栏缝隙,死死盯着那条通往外界、洒着些许微光的小路。他在等。等那对在他记忆中早已模糊了面容的父母,或许有一天会幡然醒悟,会想起还有他这么一个儿子,会来接他出去。
一年,两年……直到那条狭窄的路上,印满了看守肮脏的靴印和同伴被拖行留下的血痕,他等到心臟麻木,等到血液冰冷,等到最后一丝微光在眼底彻底熄灭。
他们,终究是没来。
从那以后,他便明白了。这世间,什么都是假的,唯有握在手里的力量才是真的。一切都得靠自己争,靠自己抢。恩情是偷来的,温暖是抢来的,哪怕是假的,是虚伪的,只要被他得到了,那就是他的!谁也别想夺走!
后来,他遇到了恩师。那个清癯儒雅的人,将他带出了奴隶场,教他修行,引他入道,给了他一个看似正常的“人生”。他曾天真地以为,自己终于抓住了一丝真实的光。
可那点光,太过短暂,也太脆弱了。
沐齐柏,还有他手下的那些爪牙……纪伯宰永远忘不了,通过后照异能看到的最后一幕——恩师被囚于暗无天日的牢狱,琵琶骨被冰冷的铁钩穿透,浑身血迹斑斑。一个身着玄衣的男子,手持诡异的摄魂法器,硬生生将恩师的魂魄从躯体中抽离!恩师在极致的痛苦中剧烈颤抖,那双曾对他流露出温和笑意的眼睛,一点点失去神采,最终化为一片死寂的灰白。
他曾发誓,要手刃沐齐柏及其所有党羽,要他们血债血偿,以慰师尊在天之灵!
可现在……纪伯宰看着石面上那冰冷刺骨的八个字,眼前浮现的,却是明意那张昳丽绝伦的脸。
记忆如潮水般涌来,带着令人心碎的细节。
他想起她初入府邸那日,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,站在繁华似锦的庭院中,却比那些精心培育的奇花异草更加夺目。她抬眸看他时,眼中刻意流淌出的崇拜是如此明显,甚至带着几分笨拙,像是初学者在模仿她根本不懂的情感。那时的他,明知这崇拜虚假,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——他这一生,从未被人用这样的眼神注视过,即使是假的,也如荒漠中的海市蜃楼,让他心生摇曳。
他想起她有时会倚在绣榻边,刻意靠近他,身上带着淡淡的、与他府中惯用的迥异的香气。她试图模仿他在风月场中见过的那些女子的妩媚,眼波流转,唇角微勾,可那生涩与僵硬却无从掩饰。她不知道,她强装熟练却屡屡失败的模样,比她任何精心设计的姿态都更让他心动。有一次,她靠得极近,几乎是在他耳边说话,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颈侧,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,却只能强自镇定,假意未曾察觉她那细微的颤抖。那是害怕,还是厌恶?他当时不愿深想,此刻却如利刃穿心。
他想起她捧着那碟形状算不上美观,甚至有些歪扭的祝星糕,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。十指染着鲜艳的朱粉,像是被什么啃咬过,带着劳作后的痕迹。她仰起脸看他,眼睛亮晶晶的,努力摆出一副真诚无伪、毫无杂质的模样,轻声说
明意“我学了好久,你尝尝?”
那一刻,他明知这背后定然有别有所图,却还是伸手接过,当着她的面,将那块甜得发腻,甚至有些烤焦的糕点慢慢吃完。他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如释重负,以及那之后更深沉的、他当时读不懂的情绪。现在他明白了,那是计划得逞的庆幸,是猎物落入陷阱前的怜悯。可他当时,竟荒谬地觉得,若这是一场梦,便永远不要醒来也好。
更多琐碎的片段纷至沓来。
他想起她受伤时,倚在他怀中,脸色苍白,却还对他勉强微笑。那瞬间揪紧他心脏的疼痛,是如此真实,真实到让他忽略了她受伤缘由的诸多疑点。
他想起自己亲临照料,为她仔细上药时,她微微蹙起的眉头,和那声极轻的、仿佛无意识的吸气声。他动作不自觉地放得极轻,仿佛对待一件稀世珍宝。
他想起带她去集市,买来热腾腾的葱油饼,她接过时那瞬间的怔然,以及后来无声滑落的泪水。他当时误以为她伤痛加剧,心中骤然一紧。此刻想来,那泪水中究竟蕴含着什么他从未触及的真相?
他想起自己特别喜欢给她钱财,几乎恨不得将无归海的家底都搬到她面前。看着她惊讶又带着些许无奈收下的模样,他心中甚至会泛起一丝幼稚的满足——看,我能给你这些,你便会留在我身边了吧?
他甚至想起在众人面前,他如何伸手揽住她,宣示主权般让情敌称呼他“姐夫”,那一刻内心荒谬的得意与占有欲,此刻都化作了讽刺。
一桩桩,一件件,那些他曾刻意忽略的不协调,那些被他用“或许她是真的”“或许她终有一天会……”等借口掩盖过去的疑虑,此刻被这三生石冰冷无情的判词映照,都蒙上了一层再也无法忽视的别有用心阴影,显得如此可笑,如此可悲!
她到底是为了什么?
纪伯宰不知道。
是看中了他如今的身份地位?是想借他之力达成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?还是……与那些曾伤害过他、背叛过他的人一样,想要从他这里夺取某样东西?
他不知道,也忽然不想去深究了。
他只知道,这带着目的的靠近,这虚情假意的温存,是她亲手递到他面前的、唯一的“暖意”。是她,在他深陷于仇恨与黑暗的泥沼时,笨拙地捧着一簇微弱的火苗,靠近了他这片冰原。即便那火苗是虚幻的,即便靠近的代价是焚身以火,他也曾真切地感受过那片刻的、令人贪恋的温度。
这是他自慕星城奴隶场那暗无天日的岁月挣扎而出后,在这冰冷残酷、布满荆棘的人生中,唯一主动靠近他、让他想要不顾一切抓住的、看似美好的东西-5。
即便是裹着蜜糖的砒霜,即便是饮鸩止渴,他也认了!
纪伯宰“假的……也无妨。”
他喃喃自语,声音低哑,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。眼底最后一点因真相而生的犹豫和痛苦,被一种近乎疯狂的、毁天灭地的偏执所取代。这偏执源于他从未被爱过的童年,源于他在沉渊挣扎求生时学会的掠夺本能,源于他宁愿同归于尽也绝不松手的扭曲占有欲。
纪伯宰“既到了我身边,便是我的。永生永世,都是我的!”
他猛地抬起头,眼中血色弥漫,如同濒临绝境的凶兽。周身灵力以前所未有的狂暴方式运转起来,经络因承受不住这骤然提升的力量而发出哀鸣,甚至不惜燃烧本源精血!强悍无匹的力量再次汇聚于指尖,那光芒炽烈得如同正午的太阳,带着焚尽一切的决绝,几乎要灼瞎人的眼睛!
他不再试图温柔地刻写,不再祈求天地的认可。他以指为刀,带着一种与天地法则抗衡、与既定命运搏杀的决绝,将所有的痛楚、不甘、绝望和那卑微而炽烈的渴望,尽数凝聚于指尖,狠狠地向那冰冷坚硬的石面划去!
“镪——!”
刺耳的摩擦声骤然响起,石屑纷飞!三生石剧烈地震颤起来,发出嗡鸣,仿佛被激怒的神祇,在抗拒这逆天而行的强留!
“轰隆!!!”
天空之上,铅云瞬间汇聚,厚重得如同墨染。一道粗壮得惊人的紫色天雷,毫无征兆地撕裂苍穹,带着毁灭一切的气息,朝着纪伯宰当头劈下!
那不仅仅是物理的冲击,更是直接作用于灵魂的鞭挞!纪伯宰身体剧震,又是一口鲜血喷出,全身骨骼仿佛都在这一刻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呻吟。但他那根手指,却如同焊死在了石面上,稳如磐石,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,硬生生地,继续刻划!
“轰隆!第二道!”
“轰隆!第三道!”
天雷一道接着一道,一道比一道凶猛!紫色的电蛇在他周身窜动,撕裂了他的衣衫,灼焦了他的皮肉,甚至能看到皮肤下的森森白骨!鲜血从他崩裂的虎口、嘴角、甚至眼角不断渗出,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!
巨大的反噬之力如同无数柄重锤,疯狂地砸在他的五脏六腑、四肢百骸。每一次雷击,都带来神魂欲碎的极致痛楚。他的视线开始模糊,耳中只有雷鸣和血液奔流的轰鸣。
可他不管不顾!
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:刻上去!把她刻上去!无论付出什么代价!无论她是真是假!
纪伯宰“明……意……”
他嘶哑地念着这个名字,每念一次,便承受一道更凶悍的天雷。仿佛这名字本身,就是他的原罪,也是他唯一的救赎。
终于,在不知第几道天雷落下之后,那带着血色裂痕的“明意”二字,被他以自身精血与意志为引,如同最深刻的诅咒,硬生生地、永久地烙印在了“纪伯宰”之旁!
石面上的裂痕如同蛛网蔓延,那两个名字纠缠在一起,透着一股凄厉而绝望的美感。
天雷渐息,乌云散去,仿佛方才的毁天灭地只是一场幻觉。
纪伯宰再也支撑不住,双膝一软,重重地跪倒在地。全身上下,无一处不痛。经脉如同被寸寸碾断,灵力枯竭,灵魂仿佛都被那天雷劈得残缺不全。他剧烈地咳嗽着,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伤口,带来钻心的疼,呕出的鲜血染红了身下的土地。
他抬起颤抖的手,看着石面上那并排的名字,染血的唇角,勾起了一个扭曲的笑容。
成功了。
他强提着一口气,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艰难地站起身。每动一下,都像是踩在刀尖上,都牵扯着无数撕裂的伤口。他拖着这具几乎报废的躯体,一步一血印,踉跄着,朝着山下那座宅邸走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