入青云7

靠近纪伯宰的几十个无面者，他们空白的面孔上，光影开始急速流转、扭曲、塑形！仅仅几个呼吸之间，几十张一模一样的、属于明意的脸，出现在那些空白的头颅上！

昳丽绝伦的眉眼，挺翘的鼻梁，柔软的唇瓣……每一张都与他记忆中的明意分毫不差！

明意“伯宰……救我……”

明意“阿宰，我在这里，快带我走！”

明意“夫君，我好怕，抱抱我……”

明意“纪伯宰，你看清楚，我才是明意！”

几十张相同的嘴，同时开合，发出或娇柔、或恐惧、或急切、或带着埋怨的，属于明意的声音！她们伸出手，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，想要抓住他的衣袖，他的手臂，仿佛他是这绝望深渊中唯一的救命稻草。

纪伯宰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，几乎停止跳动。眼前这诡异骇人的景象，足以让任何心智坚定之人瞬间崩溃。但他只是死死握紧了拳，指甲深深陷入掌心，利用那细微的刺痛强迫自己保持绝对的冷静。

不是她。

这些……都不是她。

他闭上眼，深吸了一口这幻城中冰冷污浊的空气，再睁开时，眼底已是一片骇人的猩红，但眼神却锐利如出鞘的利剑，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，开始在这几十张一模一样的脸孔上飞速扫过。

纪伯宰“滚开。”

他声音不高，却蕴含着磅礴的灵压与冰冷的杀意，如同实质的冲击波，猛地向四周扩散！

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明意被这股力量震得踉跄后退，脸上浮现出痛苦与难以置信的神色，她们顶着明意的脸，露出那种受伤委屈的表情，足以让任何熟悉她的人心碎。

明意“伯宰……你怎么能这样对我？”

明意“是我啊，你不认得我了吗？”

纪伯宰丝毫不为所动。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，掠过每一双“眼睛”。

眼神不对。

明意的眼神，清澈如山涧溪流，即便在灵脉尽断、前路迷茫时，深处也藏着一丝不屈的韧性与偶尔流露的、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疏离。而眼前这些“眼睛”，虽然形状颜色一模一样，但里面的情绪要么是赤裸裸的贪婪和渴望，要么是空洞的模仿，要么是扭曲的怨毒……没有一双，拥有那份独特的、只属于明意的灵魂光彩。

纪伯宰“你不是她。”

他冰冷地宣判，手臂一挥，强悍的灵力直接将围上来的几个明意扫开，如同拂去尘埃。他没有下杀手，并非仁慈，而是不愿在这充满明面容器的污秽之地，沾染上任何顶着她脸孔的肮脏血液。

他迈步向前，如同劈开海浪的礁石，坚定地朝着幻城深处走去。

然而，这只是开始。

随着他的深入，更多的无面者被惊动。成百上千，成千上万张明意的脸，如同复制粘贴般，在那一片片空白的面孔上浮现出来。她们从四面八方涌来，形成了一片汹涌的、由同一张脸构成的恐怖人潮。

呼喊声、哭泣声、哀求声、指责声……无数种音调，却用着同一个声音，交织成一张巨大而令人窒息的网，试图将纪伯宰拖入疯狂的深渊。

明意“伯宰！我在这里！”

明意“看看我！我才是真的！”

明意“你为什么不救我？你不爱我了吗？”

明意“带我走，求求你，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！”

纪伯宰置若罔闻。他的步伐没有丝毫紊乱，眼神如同最精准的过滤器，在那一张张相同的脸孔上飞速掠过，寻找着那独一无二的灵魂印记。

他观察她们细微的表情。明意思考时，左边眉毛会几不可查地轻轻一挑；她无奈时，唇角会先向下撇一个极小的弧度，才勉强上扬；她真正放松时，眼尾会弯出一个温柔的、小小的褶皱……而这些模仿者，她们能模仿五官，却模仿不出那融入骨血的本能微表情。

他聆听她们的声音。明意的声音清越，带着一种独特的韧性，即使在柔声细语时，也隐有金玉之质。而这些声音，有的过于娇嗲，有的显得空洞，有的甚至带着不易察觉的、属于其他地域的口音杂质。

他感受她们的气息。尽管灵力尽失，但明意身上有一种独特的、如同雪后初霁般的清冽气息，混合着草药的微苦和阳光的暖意。而周围这些明意，身上只有幻城特有的腐朽、阴冷，以及无相兽力量残留的、令人作呕的扭曲感。

时间在这座没有昼夜之分的幻城中仿佛失去了意义。纪伯宰不知走了多久，辨别了多少张虚假的面孔，击退了多少次扑上来的明意。他的灵力在持续消耗，精神更是承受着巨大的折磨。每一次看到那张刻骨铭心的脸露出绝望或怨恨的表情，都像是在他心口凌迟。

但他不能停。

他穿梭在由无数个明意组成的、令人绝望的迷宫之中，眼神如同永不熄灭的火焰，执着地搜寻着。

直到——

他的目光，猛地定格在远处一个角落。

那里，一个穿着素净衣裙、顶着明意面容的“身影”，并没有像其他无面者一样疯狂地向他涌来。她只是静静地靠坐在一面光滑的黑色墙壁下，双手环抱着膝盖，将脸深深埋入臂弯之中，只露出乌黑的发顶和一小片光滑的脖颈。

在那一片躁动狂乱、争相呼喊的明意之中，她这份异样的沉默与蜷缩，如同喧嚣浪潮中一座孤寂的礁石，瞬间抓住了纪伯宰的全部心神。

周围的明意还在拼命地呼喊，试图吸引他的注意。纪伯宰却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，他的目光穿透了重重叠叠的、虚假的面孔，死死锁在那个角落里的身影上。

他一步步向她走去，步伐沉稳，却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微小而急促的振动。汹涌的明意人潮试图阻挡他，被他周身散发出的、越来越强的冰冷灵压强行排开。

终于，他走到了她的面前。

他蹲下身，距离近得可以看清她发丝细微的颤动，和她因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单薄的肩膀轮廓。

纪伯宰“明意。”

他开口，声音低沉沙哑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连他自己都害怕是错觉的颤抖。

那身影猛地一僵。

她极其缓慢地、带着一种仿佛害怕惊碎什么的小心翼翼，抬起了头。

一张与周围成百上千个明意毫无二致的脸，映入纪伯宰的眼帘。苍白，疲惫，眼神空洞，带着深深的绝望与……一丝被打扰后的茫然。

纪伯宰的心，在那一瞬间，几乎沉到谷底。

难道……他又认错了吗？

不。

就在那茫然即将彻底覆盖她眼底之时，他看到了。

在那片空洞的深处，仿佛被他的呼唤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强行拽出了一缕微光。那微光极其黯淡，却带着一种熟悉的、不肯彻底熄灭的韧性。那不是无面者能模仿出来的，对生的渴望，对……他的……某种复杂难言的触动。

而且，在她抬头看向他的那一刹那，她的右手食指，无意识地、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，轻轻抠住了身下冰冷的“地面”。

那是明意极度紧张、或者试图集中精神时，连她自己都未曾留意到的小动作。在她还是战神时，在军帐中面对复杂战局图时会如此；在她中毒后，强忍着身体不适学习生火做饭时，也会如此。

这个细节，微乎其微，甚至可能只是巧合。

但纪伯宰愿意赌上一切。

他伸出手，没有去碰触她的脸颊，而是缓缓地、坚定地，握住了她那只抠着地面的、冰凉的手。

在他的指尖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，他清晰地感觉到，她整个人剧烈地颤抖了一下，那双空洞的眼睛里，那缕微光猛地跳动起来，如同风中残烛，却顽强地没有熄灭。

他没有去探她的脉门——那下面，如今恐怕也只剩下无面空壳共有的、混乱的灵力涡流。

他只是看着她眼睛的最深处，用尽所有力气，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确定，一字一句，清晰地说道：

纪伯宰“我找到你了。”

纪伯宰“我们回家。”

话音落下的瞬间，他看到，那双原本空洞的、属于明意的眼睛里，大颗大颗的眼泪，毫无征兆地，如同断了线的珍珠，汹涌地滚落下来。

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，只是任由泪水决堤，反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手指，力道大得几乎要掐入他的骨肉。

她回想起那日黄昏，当纪伯宰冷硬地转身回屋，将她与她执意要救的“雪团儿”留在渐沉的暮色中时，自己心头是涌动着委屈与一丝不被理解的愠怒的。她抱着竹篮，看着草棚里那团瑟瑟发抖的银灰色小兽，它琉璃色的眼眸纯净又依赖，与她记忆中自己被尧光山、被那名义上的“母亲”如同弃履般丢弃的画面重叠，刺痛着她灵魂深处属于温烬和明意共有的伤痕。

明意“别怕，”

她轻声对那小兽说，更像是在对自己说

明意“我会保护你。”

她严格遵守着纪伯宰的“禁令”，将无相兽安置在院角的草棚，从不让它进屋，也尽量避免直接的肢体接触，喂食清理都格外小心。但那无相兽实在太“乖巧”了，它总是用那双纯净无辜的眼睛望着她，在她靠近时发出细细弱弱的呜咽，仿佛她是它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。

几天后的一个午后，阳光正好。明意坐在草棚边的小凳上，缝补一件纪伯宰磨破的衣衫。无相兽安静地趴在她脚边，晒着太阳，发出舒适的呼噜声。气氛宁静得让她暂时放下了心防。

她缝得专注，并未留意到，脚边那看似酣睡的小兽，琉璃色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快、极诡异的流光。它悄无声息地抬起头，缓缓地、极其缓慢地，将自己那只没有受伤的前爪，向着明意垂落在身侧、无意中按在草地上的手背探去。

它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，甚至没有惊动草叶。

就在那覆盖着流动银灰色皮毛的爪尖，即将触碰到明意手背皮肤的瞬间——

异变陡生！

明意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、冰冷刺骨的诡异力量，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，顺着接触点猛地扎入了她的体内！那力量并非作用于血肉，而是直接刺向她的灵台识海，刺向她存在的核心！

明意“呃啊——！”

她甚至来不及惊呼，一股灵魂被硬生生剥离、撕裂的剧痛便席卷了她！眼前的景象开始疯狂扭曲、旋转，草棚、院落、天空……一切都化作了模糊的色块。她感觉自己的“脸”，自己的五官，自己的表情，甚至一部分关于“自我”的认知，正被那股冰冷的力量强行抽离、攫取！

她徒劳地伸出手，想要抓住什么，视野却迅速被一片粘稠的、令人窒息的灰雾吞噬。最后映入她模糊意识的，是草棚边那只“小兽”缓缓站起的轮廓——它银灰色的皮毛流动得越来越快，身躯在光影扭曲中拉长、变形，而它空白的面孔上，正飞速地、精准地，勾勒出她——明意的眉眼、鼻梁、唇瓣……一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，带着一种诡异而满足的笑容，取代了它原本虚无的面容。

明意是……无相兽……

明意阿宰……是对的……

无尽的悔恨如同毒藤般缠绕住她的心脏，但意识已彻底沉入黑暗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不知过了多久，明意。或者说，失去了面容的明意，在一个冰冷、光滑的“地面”上恢复了意识。

她睁开“眼”，却看不到任何东西。不是黑暗，而是一种彻底的“无”。她慌忙抬手摸向自己的脸——触手所及，是一片平滑的、没有任何起伏的空白！没有眉毛，没有眼睛，没有鼻子，没有嘴唇！

恐慌如同冰水，瞬间淹没了她。

她试图呼喊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，那片空白的面孔甚至无法做出一个“张口”的动作。她变成了一个“无面者”。

她环顾四周，然后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到灵魂都在颤抖。

铅灰色的、永恒压抑的天空下，是一望无际的、由无数个“无面者”组成的恐怖之海。所有人都顶着一张空白的脸孔，穿着不同时代的衣物，如同行尸走肉般游荡，或静立。死寂，绝望，是这里唯一的基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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