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初的日子,别院里确实弥漫着一种刻意的、近乎诡异的平静。
纪伯宰将明意安置在西厢一处雅致却略显偏僻的院落,提供了锦衣玉食,婢女仆从,却几乎从不踏足。他像是在园子里随手养了一株名贵的、却不知根底的花,给予生存所需,然后便远远地看着,带着审视与疏离。他忙于追查线索,周旋于各方势力之间,回到别院也多是宿在主院书房,那个被他从烟花之地带回来的女子,仿佛只是他一时兴起购置的一件摆设。
明意也仿佛彻底接受了这种“摆设”的命运。她每日的生活规律得近乎刻板:清晨在院中练一会儿功(对外只说是活动筋骨),上午翻阅他书房里那些她“恰好”能接触到的、无关紧要的杂书,午后抱着琵琶弹些不成调的曲子,或是坐在那棵老槐树下的秋千上,望着天空发呆,一坐就是半晌。她安静,顺从,几乎不提出任何要求,对仆役也客气疏远,完美地扮演着一个被圈养的金丝雀的角色,仿佛真的认命了,收敛了所有的爪牙,变得黯淡而无害。
然而,这平静的水面之下,暗流早已开始涌动。变化,是从一些看似微不足道、实则精心计算的瞬间开始的。当纪伯宰后来无数次回想,才惊觉自己早在那时,就已一步步落入了她编织的、温柔而致命的网中。
第一波涟漪,发生在一个他晚归的深夜。
那日他为了追查一条重要线索,与几个难缠的角色虚与委蛇了大半日,又饮了不少酒,回到别院时已是月上中天,浑身都带着露水的寒意和疲惫的酒意。他习惯性地走向主院,却在经过通往西厢的月亮门时,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——西厢那边,明意居住的院落,竟还亮着灯。
昏黄的灯光透过薄薄的窗纸,映出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。她似乎正坐在窗边的榻上,低着头,专注地做着什么。夜太静了,他甚至能听到极细微的、针线穿过布料的窸窣声。
鬼使神差地,他改变了方向,朝着那亮光走去。他没有惊动任何人,只是无声地站在她的窗下,隔着窗纸,看着那个模糊而温柔的身影。她是在……缝补衣物?
许是他的脚步声终究未能完全隐匿,也许是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,窗内的身影动了一下,随即,那扇雕花木窗被轻轻推开。
明意探出半个身子,手里果然拿着一件玄色的男子外袍——他一眼认出,那是他前几日练剑时不小心被树枝勾破了袖口的一件。
夜风拂起她鬓边的几缕青丝,她未施粉黛的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素净柔和,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讶,随即化为一种自然的、仿佛等待已久的关切。
明意:“公子回来了?”
她的声音不像白日里那般清冷,反而带着一丝夜色的柔软和一点点刚醒般的慵懒沙哑,像羽毛轻轻搔过心尖。
她举起手中的衣袍,语气自然得如同相处多年的家人:
明意:“我看这袍子袖口有些磨损,便想着趁夜里无事,帮公子补一补。公子惯常穿的几件外袍,我都查看过了,若有需要缝补的,下次一并拿来便是。”
她没有问他为何晚归,没有抱怨独守空闺,只是用这样一种极其生活化的方式,宣告了她的存在,并且,以一种不容拒绝的姿态,开始侵入他的私人领域。
不等他回应,她又微微侧身,示意了一下屋内:
明意:“灶上一直温着醒酒汤,是用陈皮和山楂熬的,最是解酒暖胃。公子可要用一些?我让丫鬟现在去取。”
那一刻,纪伯宰站在清冷的月光下,看着窗内灯光勾勒出的温暖轮廓,听着她软语关怀,鼻尖仿佛已经嗅到了那醒酒汤微酸甘醇的气息。一股久违的、属于“家”的暖流,猝不及防地撞入他冰封已久、充满算计与警惕的心湖。
那颗名为“明意”的石子,投下了第一圈涟漪。
自那夜之后,明意的“安分守己”仿佛被悄然撕开了一道口子。 她开始更加主动地、也更加巧妙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,用一种混合着天真与狡黠的方式,发起了一系列“进攻”。
他在书房处理公务时,她会“恰好”捧着新沏的茶进来。不是奴仆那般卑微恭敬,而是落落大方地将白瓷杯盏放在他手边,声音清甜:
明意:“公子,这是今春的云雾茶,您尝尝火候可还合适?”
在他伸手去接时,她那纤细白皙的指尖,总会“不经意”地、极其快速地擦过他的手背。那触感微凉,柔软,像电流般一闪即逝,留下片刻的酥麻与痒意,足以让他持笔的手微微一顿,心神为之分散。
她放下茶杯,并不立刻离开,有时会装作被他书架上的某本书吸引,驻足观看;有时会轻声询问一两个关于青云门风俗或神都趣闻的、无关痛痒的问题。她靠得不远不近,身上那股清雅的、不同于任何熏香的栀子花自然体香,却丝丝缕缕地萦绕过来,无声地侵扰着他的感官。
当他练剑时,她也不再只是远远躲在房里。她会抱着一本书,坐在不远处的凉亭里,假装阅读。可那书页,往往半晌都未曾翻动一页。她的目光,如同有了实质,黏着在他腾挪闪动、剑气纵横的身影上。
纪伯宰何等敏锐,岂会察觉不到?当他练完一套剑法,收势回眸,精准地捕捉到她的视线时,她不会像最初那样惊慌失措地躲开。她反而会迎着他的目光,微微歪着头,唇角勾起一抹极淡、却极具挑衅和欣赏意味的笑意。那眼神仿佛在说:“我看你了,又如何?” 只是那微微泛红的耳根,泄露了她并非全然镇定,这种纯真与大胆的交织,比单纯的羞涩或直白的勾引,更令人心旌摇曳。
更大胆的试探,接踵而至。
她不知从何处得知他偏好一种用桂花和糯米做的甜点,便悄悄去厨房,缠着厨娘要学。第一次亲手做的点心送到他面前时,卖相实在算不上好,有些甚至边缘焦糊。
她却毫不在意,亲自捧着那碟子卖相不佳的点心,走到他面前,眼睛亮得惊人,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期待,甚至带着一点点孩童般的炫耀:
明意:“公子尝尝?我……我跟嬷嬷学了好久呢!”
那语气,那神态,仿佛献上的不是一碟点心,而是什么稀世珍宝。
纪伯宰看着那碟东西,又看看她因为忙碌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鼻尖,心中有些好笑,又有些莫名的……柔软。他依言拈起一块,放入口中。味道果然如预料般,糖放得太多,有些粘牙,火候也欠佳。
他抬眸,对上她紧张得几乎屏住呼吸的模样。
纪伯宰:“尚可。”
他给出了一个极其吝啬的评价。
然而,就是这简单的两个字,却让她瞬间笑逐颜开。那笑容毫无阴霾,明媚得如同冲破云层的阳光,瞬间照亮了整个有些沉闷的书房,也晃了他的眼。她心满意足地端着盘子离开,脚步轻快得像只翩跹的蝴蝶。
纪伯宰望着她离去的背影,嘴角在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况下,微微上扬了一个极小的弧度。
他开始发现,自己回到这座别院时,心情会变得不同。不再是单纯的休憩或处理事务,而是隐隐带着一丝……期待。期待看到那盏或许会为他亮着的灯,期待闻到那缕独特的栀子花香,期待看到她或大胆或狡黠的“偶遇”,甚至期待她下一次又会弄出什么令人啼笑皆非的、名为点心实为“炭块”的作品。
这座原本只作为临时据点、充斥着清冷与算计的别院,因为明意的存在,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温暖的、活生生的气息。纪伯宰开始不自觉地留意她的一举一动,留意她今日穿了什么颜色的衣裙,留意她和丫鬟说话时微微蹙起的眉头,甚至留意到她偶尔独自一人时,眼中会流露出的、一闪而过的、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脆弱与迷茫。
那种脆弱,转瞬即逝,却像一根极细的丝线,悄然缠绕上他的心。他清楚地知道,这一切可能都是假象,都是她别有用心的表演。但,即便是表演,这滋味……似乎也并不坏。
那碟味道“尚可”的点心,仿佛一个无声的许可,打破了别院里最后那层若有若无的隔阂。明意像是终于确认了某种边界,或者说,她试探出了纪伯宰对她这种“越界”行为的容忍度,甚至……是某种默许的欣赏。她的胆子,便如同春日里汲取了充足雨水的藤蔓,开始更加肆意、更加缠绕地生长。
她不再满足于“不经意”的指尖相触,或是隔着距离的目光纠缠。她的进攻,开始带着一种明目张胆的、却又裹着纯然外衣的亲昵。
比如,在回廊下的“偶遇”,变得更加频繁和刻意。
纪伯宰从外面回来,刚穿过月洞门,便能看到她倚在廊柱旁,手里或许拿着一支刚折的桃花,正低头轻嗅。听到脚步声,她抬起头,脸上绽开一个毫不设防的、带着惊喜的笑容,仿佛他的归来是她一天中最大的期待。
明意:“公子回来了?”
她迎上前几步,很自然地伸出手,不是行礼,而是极其自然地替他拂去肩头并不存在的灰尘,指尖划过他衣料的纹理,动作轻柔得像是一片羽毛拂过。她的气息靠近,那股清甜的栀子花香瞬间将他包裹。
明意:“今日外头风沙似乎有些大呢。”
她仰着脸看他,眼神纯净,仿佛这个过于亲昵的动作再正常不过。纪伯宰的身体会有一瞬间的僵硬,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,能数清她近在咫尺的长睫。他想后退,脚下却像是生了根。最终,他只是喉结微动,淡淡地“嗯”一声,算是回应。
又比如,她开始涉足他更私密的空间——书房,变得更加理所当然。
她不再只是送茶,而是会在他看书看得入神时,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后,然后突然伸出双手,蒙住他的眼睛。温软细腻的掌心覆盖上来,带着她特有的微凉和香气。
明意:“猜猜我是谁?”
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笑意,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。
纪伯宰会无奈地叹口气,放下书卷,却没有立刻拉开她的手。
纪伯宰:“别闹。”
他的声音里听不出多少责备,反而有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纵容。
她便会松开手,转而趴在他的椅背上,下巴几乎要搁在他的肩头,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书。
明意:“公子在看什么?这么入神?比看我还有趣吗?”
那带着一点点娇嗔和醋意的话语,伴随着她呼出的温热气息,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耳廓,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麻痒。他几乎能感觉到她散落的发丝蹭着他的脖颈。这种全方位的感官包围,让他心跳失序,血液流速都不由自主地加快。他必须用极大的自制力,才能维持住表面的平静,不动声色地稍稍偏开头,拉开一点距离。
纪伯宰:“一些门派杂务,无趣得很。”
她的撩拨,甚至开始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、属于男女之间的性张力。
一个夏日的午后,天气闷热,他练剑归来,满身大汗,正准备去沐浴。明意却端着一盆冰镇过的、切好的瓜果,等在浴房外的竹林小径上。
她今日穿得格外清凉,一身水绿色的薄纱裙,勾勒出窈窕的身段。见他走来,她笑着用小银叉叉起一块晶莹的瓜肉,直接递到他的唇边。
明意:“公子练剑辛苦,尝尝这个,最是解暑。”
她的眼神亮晶晶的,带着不容拒绝的期待。
纪伯宰看着她递到唇边的瓜果,又看看她因为炎热而微微泛红、沁出细汗的脸颊,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心底蔓延。他迟疑了一下,还是微微低头,就着她的手,咬下了那块瓜。冰凉的汁液在口中爆开,甘甜清冽,却远不及她此刻眼波流转带来的燥热。
她看着他吃下,笑得更加明媚,又叉起一块,这次却没有递给他,而是作势要往自己嘴里送,却在半途突然转向,再次递到他面前,动作快得像个调皮的小狐狸。
明意:“甜不甜?再吃一块?”
那姿态,亲昵得仿佛他们是热恋中的爱侣。
纪伯宰的呼吸窒了一瞬。他猛地伸手,不是去接瓜,而是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腕。她的手腕很细,肌肤滑腻微凉,在他灼热的掌心微微颤了一下。
四目相对,空气中弥漫着瓜果的甜香、夏日的燥热,以及一种一触即发的暧昧。他能清晰地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惊慌,随即被一种更大胆的、带着挑衅和期待的光芒取代。她甚至没有挣扎,就那样任由他抓着,微微歪着头,唇角噙着笑,仿佛在问:“然后呢?”
纪伯宰的眸色深了深,里面翻涌着暗流。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,一种强烈的、想要将她拉入怀中、狠狠吻住的冲动撞击着他的理智。他握着她的手腕,力道不自觉地收紧。
然而,仅仅是几息之后,他像是骤然清醒,猛地松开了手,并向后退了半步,拉开了两人之间过于危险的距离。
纪伯宰:“够了。”
他的声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纪伯宰:“我自己来。”
他接过她手中的银叉和果盘,动作甚至有些匆忙,仿佛那是什么烫手山芋。
明意看着他明显在克制什么的侧脸,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,眼底掠过一丝得逞的笑意,但很快又恢复了那种无辜的神情。
明意:“哦……那公子快些去沐浴吧,身上都是汗,黏糊糊的。”
她语气轻松自然,仿佛刚才那旖旎紧张的一幕从未发生。她转身,哼着不成调的小曲,步履轻快地离开了,留下纪伯宰一个人站在原地,手里捧着那盘冰凉的瓜果,心头却像是被点燃了一把火,灼烧得厉害。
类似的情景,一次次上演。
她会在夜里抱着枕头,可怜兮兮地敲开他的房门,说做了噩梦害怕,想在他外间的榻上借宿一晚。他允了,她却得寸进尺,抱着被子蹭到他的床边,非要听他讲个故事才能睡着。他无奈,只得靠在床头,用低沉的声音讲述青云山的传说。她听着听着,便会真的睡着,呼吸均匀,睡颜恬静,仿佛对他全然信任。而他,却往往需要耗费极大的心力,才能压下将她拥入怀中同眠的念头,最终只能轻叹着为她掖好被角,自己却辗转难眠。
她会在帮他研磨时,故意将墨汁溅到他的袖口,然后惊呼着拿出自己的绣帕,俯身替他擦拭。她靠得极近,发顶几乎蹭到他的下颌,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手背。那种专注的、带着歉意的神情,比任何直白的诱惑都更具杀伤力。
纪伯宰一次又一次地,在她大胆的靠近中,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动与渴望。她的每一个眼神,每一次触碰,每一声软语,都像是在他心防的堤坝上凿开细小的裂缝。情潮暗涌,几乎要将他淹没。
然而,他总能在最后关头,用强大的意志力将自己拉回。点到为止,是他为自己划下的底线。
是因为恩师的大仇未报,不容他沉溺儿女私情?是因为对她的身份和目的仍有疑虑,不敢全然交付出信任?还是因为……他潜意识里,珍惜着这份来之不易的、带着试探与博弈的暧昧,不愿过早地将其打破,或者说,不愿在她可能别有用心的前提下,让自己陷入彻底被动的境地?
他自己也说不清。他只知道,面对明意这团看似温暖无害、实则内里可能藏着火焰的迷烟,他既贪恋那片刻的暖意,又不得不保持着随时可以抽身而退的警惕。
这种理智与情感的极限拉扯,这种明明动心却强自克制的煎熬,让每一次看似是他“点到为止”的结束,都变成了下一次更加期待与渴望的开始。他就像在饮鸩止渴,明知危险,却已甘之如饴。别院里的空气,因这无声的较量,而变得愈发黏稠、暧昧,仿佛一个火花,就能引爆所有压抑的暗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