纪伯宰紧紧攥着手中的子铃和护心镜碎片,那真实的联系如同冰冷的锚,将他牢牢固定在现实的彼岸。东宫的奢华此刻在他眼中变得无比刺眼,每一件精美的摆设都在无声地诉说着这个世界的虚假。
他必须离开,立刻!
然而,幻境似乎感知到了他坚定的逃离意志。他刚站起身,准备凝聚力量,殿门外就传来了熟悉的、带着关切的声音。
“宰儿?这么晚了,怎么还不歇息?母后给你端了安神汤来。”是“母后”的声音,一如既往的温柔。
纪伯宰眼神一凛,没有回应。
殿门被轻轻推开,“母后”端着玉盘走了进来,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。但当她看到纪伯宰手中握着的、与这皇宫格格不入的铃铛和金属片时,她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,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慌乱。
“宰儿,你手里拿的是什么?些粗鄙之物,快扔了,莫要污了手。”“母后”说着,就要上前来拿。
纪伯宰后退一步,避开了她的手,目光冰冷地看着她:“粗鄙之物?这是意意给我的。”
“意意?”“母后”的眉头微蹙,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困惑与担忧,“宰儿,你是不是又魇着了?哪里来的什么意意?快,把汤喝了,好好睡一觉……”
“够了!”纪伯宰厉声打断她,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意和彻底看清真相后的冰冷,“别再演戏了!你们根本不是我的父皇母后!这青云神朝,这东宫,还有你们这虚假的关爱,统统都是幻象!”
“母后”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,她手中的玉盘微微颤抖,汤盅里的液体晃动着。“宰儿!你胡说什么!我们怎么会不是你的父母?你看看我,看看这皇宫!你父皇刚刚还夸赞你,说你是他最出色的继承人!你难道要抛弃这唾手可得的一切吗?抛弃你的亲生父母吗?”
她的声音带着哭腔,充满了被“儿子”误解的伤心与绝望,演技逼真得足以以假乱真。
就在这时,一股强大的威压降临东宫。“父皇”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,面色沉凝,不怒自威。
“逆子!你在对你母后说什么混账话!”‘父皇’的声音如同雷霆,带着帝王的震怒,“朕与你母后千辛万苦将你从幽冥奴隶场接回,予你太子之位,倾尽所有培养你,你就是这般回报我们的?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女子,就要背弃家族,背弃你的责任吗?”
幽冥奴隶场!接回!
这两个词如同针一样刺着纪伯宰的神经,提醒着他这个幻境最核心的谎言。真正的痛苦和绝望被轻描淡写地篡改成了“磨砺”和“拯救”。
纪伯宰看着眼前这对“父母”,他们一个扮演着伤心欲绝的慈母,一个扮演着恨铁不成钢的严父,配合得天衣无缝,试图用孝道、责任和这虚假的亲情再次将他捆绑。
他心中最后一丝因这完美表象而产生的动摇彻底消失。
他举起手中的子铃,感受到识海中那微弱却坚定的联系,又摸了摸胸口持续传来灼热感的护心镜,仿佛从中汲取了无穷的力量。
“责任?家族?”纪伯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,却带着洞穿虚妄的力量,“我纪伯宰的责任,是對那个在落云村为我耗尽心血、在冰原上苦苦等我回去的女子!我的家族,是我和她共同守护的那个小家!而不是你们这建立在谎言和扭曲记忆之上的虚假皇朝!”
他目光如炬,直视“父皇”:“你们口口声声说从奴隶场接回我,那你们告诉我,我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被接回的?接我时,我身上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?我受的最重的那道伤,是在左肩还是右肋?”
“父皇”和“母后”被他问得一时语塞,他们脸上的表情出现了细微的裂痕,那完美的面具开始松动。
“还有,”纪伯宰不等他们编造,继续逼问,语气带着锥心的痛楚,“既然你们如此爱我,为何在我真正于奴隶场中濒死挣扎、祈求你们出现的时候,你们……从未到来?!”
最后一句,他几乎是吼出来的,带着真实记忆中那份被至亲放弃的、刻骨铭心的绝望与愤怒!
轰——!
仿佛被戳中了最致命的弱点,整个东宫开始剧烈震动!眼前的“父皇”和“母后”身影开始扭曲、模糊,他们的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神色,不再是慈爱和威严,而是幻境本质的、冰冷的恶意!
“既然你执迷不悟,那就永远留在这里吧!”“父皇”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,周身爆发出强大的、却带着腐朽气息的灵力波动,化作一只巨大的金色手掌,向纪伯宰抓来!而“母后”也尖叫着,长发飞舞,指甲变得尖利,扑了上来!
纪伯宰眼神一凝,毫无惧色。他调动起这幻境赋予的、此刻却被他真实意志驱动的磅礴灵力,不再是为了维持这虚假的繁华,而是为了——撕裂它!
“镜花水月,也该醒了!”他低喝一声,将所有的力量,连同对明意的思念,对真实世界的渴望,尽数灌注于双拳之上!他没有使用任何花哨的战技,只是最简单、最直接的一拳,轰向那抓来的金色巨掌,轰向这虚假世界的核心!
与此同时,他胸前的芥子护心镜子镜光芒大盛,与遥远冰原上的母镜产生了强烈的共鸣!他手中的子母传音铃也发出了急促的、穿透空间的清音!
冰封之海,裂隙中。
明意正紧紧抱着母铃和护心镜,忽然,她感受到护心镜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、几乎烫手的灼热!手中的母铃也自发地、急促地响了起来,声音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清晰、响亮!
“阿宰!”明意惊喜地抬头,她能感觉到,纪伯宰正在全力冲击幻境!
她毫不犹豫地将自身灵力注入母铃和护心镜,将自己的力量、自己的期盼,毫无保留地传递过去!她不知道这能不能帮到他,但她必须让他知道,她和他在一起!
幻境东宫内。
纪伯宰感受到了!那股来自护心镜的、熟悉的、带着明意气息的温暖力量,如同雪中送炭,汇入他的体内!还有那传音铃中传来的、她无声却坚定的支持!
“意意……等我!”
他怒吼一声,拳势更盛!那金色的巨掌在他的拳头下寸寸碎裂!扑上来的“母后”也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震开!
“不——!” “父皇”和“母后”发出不甘的、扭曲的尖叫,他们的身体如同破碎的瓷器般开始瓦解,连同整个富丽堂皇的东宫,一起化作了漫天飞舞的、失去光彩的碎片!
空间再次剧烈扭曲、崩塌!
当一切归于平静,那令人窒息的虚假繁华彻底消失,取而代之的是刺骨的寒意和狂暴的风雪声。
纪伯宰踉跄一下,强烈的虚弱感瞬间回归,体内被压制的毒素再次开始隐隐作痛。但他稳稳地站在了真实的、冰封之海的冰面上。
他立刻抬头,急切地寻找。
然后,他看到了。
就在不远处那个背风的冰山裂隙口,一个身影正扶着冰壁,艰难地站立着,风雪吹乱了她的长发,冻红了她的脸颊,但她望着他的那双眼睛,却亮得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,里面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狂喜、泪水和无尽的担忧。
是明意!
“阿宰!”她哽咽着喊了一声,再也支撑不住,脱力般地向前跌去。
纪伯宰心脏猛地一缩,用尽此刻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,在她摔倒前,一把将她紧紧、紧紧地拥入了怀中。
真实的、带着冰雪凉意的体温,真实的、属于她的淡淡馨香,真实的、在他怀中微微颤抖的身体……
“意意……我回来了。”他低下头,将脸埋在她冰冷的发间,声音沙哑低沉,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,和失而复得的无尽庆幸。
明意用力回抱着他,仿佛要确认他的真实存在,泪水浸湿了他胸前的衣襟,混合着冰雪,一片冰凉,却又无比滚烫。
“回来就好……回来就好……”她泣不成声,只能重复着这句话。
两人在风雪中紧紧相拥,仿佛要将对方融入自己的骨血。周遭是危机四伏的绝境,空间依旧紊乱,前路依旧未知。
但此刻,他们彼此相拥,便是拥有了对抗整个世界的勇气。
他挣脱了虚假的亲情的桎梏。
她等回了真实的爱人的归来。
他们的手再次紧紧相握,目光交汇,无需言语,已然明白——
无论前方还有什么,他们都将一起面对。
纪伯宰紧紧拥着明意,感受着她真实的存在和微微的颤抖,过了许久,才稍稍松开臂膀,却仍舍不得完全放开,双手捧住她冻得冰凉的脸颊,指腹轻柔地拭去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凝结的冰霜。
“意意……”他声音低哑,带着无尽的后怕与疼惜,“让你久等了。”
明意用力摇头,泪水却又涌了上来,她抓住他捧着自己脸的手,贴在自己脸颊上,汲取着他掌心那一点点微薄的暖意:“不久,只要你回来,等多久都不久。”她急切地上下打量他,“你呢?你有没有受伤?幻境里……是不是很可怕?”
纪伯宰拉着她,重新回到那处相对背风的冰山裂隙深处。他靠坐在冰壁上,将她揽入怀中,用自己虽然单薄却愿意为她遮挡一切风霜的身体护住她。
“我没事。”他省略了幻境中最后与“父母”冲突的凶险,只是轻描淡写地概括,“我到了一个……有父皇母后的地方。他们很‘爱’我,我是健康的太子,拥有曾经渴望的一切。”
明意依偎在他怀里,闻言身体微微一僵,立刻明白了那个幻境对他意味着什么。那是他心底最深的伤疤和渴望。
“那你……”她仰起头,担忧地看着他苍白的侧脸。
纪伯宰低头,对上她清澈写满关切的眼睛,嘴角扯出一个安抚的、带着点苦涩的弧度:“很美好,美好得几乎让我沉沦。直到……”他抬手,轻轻抚摸她颈间那枚已经恢复了些许温润光泽的 “千幻”玉坠,又碰了碰自己胸口,“直到我发现了它们,听到了铃声,感觉到了护心镜的灼热……我才想起来,外面还有一个傻姑娘,在冰天雪地里等着一个满身是毒的病秧子。”
他的语气带着自嘲,眼神却温柔得能将冰雪融化。
明意的鼻子一酸,用力抱紧了他的腰,把脸埋在他胸口,闷闷地说:“你不是病秧子!在我心里,你比任何人都要强大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更小了,“我的幻境里……也有一个你。健康的,强大的,在尧光神殿,我们过着太平日子,再也没有烦恼……”
纪伯宰的心微微一抽,收紧了手臂。他能够想象,那样的场景对一直为他忧心忡忡、渴望安宁的明意来说,诱惑力有多大。
“那个‘我’,一定很无趣吧?”他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化解她话语里的低落,“完美得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瓷偶,哪里比得上我这个会惹你哭、让你担惊受怕的真实家伙。”
明意被他逗得破涕为笑,轻轻捶了一下他的胸口:“胡说!那个你……也很好。但是,”她抬起头,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“我知道那是假的。真正的阿宰,会疼,会难受,会为了不让我担心而拼命忍耐,也会为了和我在一起,宁可去闯十死无生的绝境。我要的,是这个真实的、完整的你,好的坏的,我都要。”
她的话语如同最温暖的火焰,瞬间驱散了纪伯宰心底因幻境而产生的最后一丝寒意和阴影。他动情地低下头,额头抵着她的额头,鼻尖蹭着她的鼻尖,呼吸交融。
“傻意意……”他叹息般低语,最终,温热的唇瓣再次覆上她微凉的唇。
这个吻,不再带有幻境中那种令人不安的炽热与完美,而是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、彼此确认的安心,以及一种沉淀下来的、更加深沉的眷恋。它温柔而绵长,带着冰雪的清新和泪水的咸涩,却无比真实,无比动人。
一吻结束,两人都有些气息不稳。明意脸颊绯红,靠在纪伯宰怀里微微喘息。纪伯宰虽然身体依旧虚弱,但精神却好了许多。
外面的风雪似乎更大了些,狂风卷着雪沫从裂隙口灌入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明意感觉到纪伯宰的身体不易察觉地轻颤了一下,她立刻想起他畏寒的体质。
“冷吗?”她连忙从他怀中坐直身体,开始翻找自己的储物法器。
“还好。”纪伯宰不想她担心,但苍白的脸色和微微发紫的嘴唇出卖了他。
明意不由分说,先是拿出了 “暖阳宝玉” ,塞进他手里让他握紧,又觉得不够,索性解开他外袍的扣子,将玉佩直接贴在他心口的里衣上。温润的热流持续散发开来,驱散着那彻骨的寒意。
接着,她像想起了什么,眼睛一亮。她催动灵力,开始调整一直穿在脚上的 “踏雪无痕” 鞋套。只见鞋套上原本用于轻身和隐迹的阵纹微微亮起,形态发生细微改变,变得更加厚实,并且散发出一种柔和的、隔绝寒气的力场。她将自己的和纪伯宰的靴子都笼罩在内。
“这样应该会好一些。”她有些得意地看向纪伯宰,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。
纪伯宰感受着脚下传来的暖意和身上玉佩的温热,看着她在风雪中为自己忙碌、想尽办法取暖的样子,心中柔软得一塌糊涂。他拉过她的手,发现她指尖冰凉,立刻将她一双小手包在自己掌心,凑到唇边呵着热气,又塞进了自己贴着“暖阳宝玉”的衣襟里,紧贴着自己温热的皮肤。
“我没事,你才要注意保暖。”他看着她,眼中是化不开的浓情。
明意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心跳和温度,脸颊更红,却没有抽回手。两人就这样依偎在小小的避风处,“暖阳宝玉” 和改造后的 “踏雪无痕” 散发着微弱却持久的热量,在他们周围营造出一小方勉强抵御严寒的温暖空间。
明意还是不放心,又仔细检查了一下纪伯宰的情况,确认他没有在幻境中留下什么暗伤,又喂他服下了一些温养经脉、压制杂毒的丹药。纪伯宰也检查了她,确认她只是灵力消耗较大,有些冻着了,这才稍稍安心。
“休息一下吧,阿宰。”明意让他靠在自己身上,尽量让他躺得舒服些,“我守着,你睡一会儿。等风雪小些,我们再想办法找路。”
纪伯宰确实感到一阵阵难以抵挡的疲惫袭来,无论是身体上的虚弱,还是刚才在幻境中精神上的巨大消耗。他没有逞强,顺从地靠在她单薄却让他无比心安的肩头,闭上了眼睛。
“好,就一会儿……”他低声呢喃,握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松开。
明意调整了一下姿势,让他靠得更舒服,然后拉紧了两人的 “敛息披风” ,将彼此裹得更严实些。她一手与他十指相扣,另一只手轻轻拍着他的背,像安抚一个孩子。
风雪在裂隙外呼啸,空间紊乱带来的细微扭曲感依旧存在。但这方寸之地,却因为彼此的陪伴和信任,显得格外宁静与温暖。
明意低头,看着纪伯宰即使睡去也微微蹙着的眉头,忍不住伸出指尖,轻轻抚平那里的褶皱。她的目光描摹着他清瘦的轮廓,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柔情与坚定。
无论前路还有多少艰难险阻,无论浮生岛是何等的龙潭虎穴,只要他在身边,只要他们在一起,她便无所畏惧。
爱,是绝境中最温暖的篝火,是彼此最坚实的铠甲。
他们依偎在这冰原一隅,休养生息,等待着下一次的并肩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