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午后,他们在一棵巨大的猴面包树下歇息。树冠如盖,投下一片难得的阴凉。张思雅拿出随身携带的笔记本,用铅笔熟练地勾勒着方才沿途见到的独特地貌剖面图。孙嘉彧凑过去看,母女俩的头几乎靠在一起,低声讨论着岩层的走向与年代。刘果宁则靠在粗糙的树干上,目光落在孙嘉彧说话时发亮的眼睛和微微翕动的睫毛上,觉得比这片广袤草原上任何动人心魄的风景都要迷人。
就在这时,远处传来了低沉而浑厚的嗡鸣声,如同大地缓慢擂动的鼓点。地面传来轻微的震动。
“是大象。”张思雅抬起头,搁下铅笔,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。
几人举目望去,只见一片灰褐色的身影,如同移动的山丘,正缓慢而地从远处的稀树草原上走过。那是一支庞大的非洲象群,大约有二三十头。为首的是一头体型巨大的母象,长长的象牙显示出它的年长与威严,它步履沉稳,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领袖。几头活泼的小象紧随在母亲身边,时不时调皮地用鼻子卷一下母亲的尾巴,或者互相碰撞玩耍,给这庄严的行进队伍增添了几分灵动。更多的成年大象簇拥在周围,形成一个保护性的移动方阵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默而强大的生命力。象群所过之处,草木低伏,它们沉重的脚步踏在土地上,扬起细微的尘土,在赤道的阳光下飞舞。
孙嘉彧看得入了神,喃喃道:“它们这是要去哪儿?”
张思雅轻声解释:“像是在进行季节性的迁移。去寻找水源和食物。” 她进一步说明,非洲象每天需要饮用多达300升水,因此水源的分布极大地影响着它们的活动。
孙嘉彧望着那坚定前行的象群,眼神有些飘忽,仿佛思绪也跟着它们走向了远方。“看着它们……我突然想起来之前看到的一个新闻,好像是在云南,也有一群亚洲象,离开了原本的栖息地,一路向北迁移。新闻里说,人们用了很多办法,比如用食物引导,希望它们能安全回去。” 她顿了顿,似乎在回忆更多的细节,“它们后来……怎么样了?那时候课业太忙,没有关注后续的消息了。”
张思雅接过话头:“你说的是云南的‘短鼻象群’。它们后来的确在人类的引导下迂回南返了。我关注过相关的专家分析。” 她调整了一下坐姿,让叙述更具条理,“关于它们当初为何执意北迁,学界有几种推测。除了原有栖息地可能无法承载增长的种群,一个比较有意思的假说,与‘遗传记忆’和气候变化有关。”
“遗传记忆?”刘果宁也来了兴趣,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。
“嗯,”张思雅点点头,目光依旧追随着远去的非洲象群,“可以这么理解。就是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,某些对物种生存至关重要的信息,比如迁徙的路线、季节的规律、水源地的方位,会以一种本能的形式刻在基因里。有专家推测,云南的那群大象,它们的古老记忆里,或许就铭刻着一条通往北方某片理想家园的路径。那可能是一片在历史上确实存在过的、水草丰美的栖息地。”
说到这里,她顿了顿,声音变得有些惋惜:“驱动它们北上的,可能是种群扩大后对新的生存空间的渴望,也可能是核心栖息地无法满足所有个体需求。那条路,或许在千百年前的某个时期,确实是正确的选择,是象群祖先在应对类似的气候波动时探索出的生存之道。它们遵循着这份来自血脉深处的古老地图,相信往那个方向走,就能找到出路。”
“那它们找到了吗?”孙嘉彧急切地问。
张思雅缓缓地摇了摇头:“遗憾的是,地球早已不是它们基因记忆中的模样。它们祖先可能走过的漫长征途,许多地方如今早已是人类聚居的城镇、连绵的农田、纵横交错的道路……它们不知道,记忆中的那片乐土,很可能早已矗立起高高的楼房,不再是它们能够安居的家园。所以那一次象群北迁,一路上也造成了一些农田损毁和经济损失。”
一阵短暂的沉默笼罩了三人。只有非洲的风吹过草原的呜呜声,和远处象群逐渐远去的低沉呼唤。那支云南象群的影像,仿佛与眼前这支非洲象群的背影重叠了起来——它们都在为了生存,跋涉在一条充满未知与艰辛的路上。
刘果宁打破了沉默:“所以,大象其实很聪明,它们有自己传承下来的‘知识’,只是这个世界变得太快了。感觉……感觉它们像是在和一个完全陌生的对手下棋,而且规则还是对方定的。”
张思雅赞许地看了刘果宁一眼:“你这个比喻很形象,果宁。确实如此,气候变化让过去的经验部分失灵了。更频繁、更持久的干旱,改变了水草的分布。而人类活动的扩张,又使得野生动物传统的迁徙路线被切断、被阻隔,栖息地变得像一个个孤岛。象群凭着本能出发,却常常发现自己闯入了一个陌生的、甚至危机四伏的人类世界。”
孙嘉彧抱紧了膝盖,轻声说:“就像那只耳朵有缺口的母狮,为了孩子要面对鬣狗。这些大象,也是为了整个家族在找出路。” 她望向自己的母亲,“妈,那……我们该怎么办呢?难道就看着它们这样艰难地寻找,甚至像新闻里说的,有些津巴布韦的大象在迁徙途中就因为缺水和高温死去了吗?或者,像肯尼亚那样,因为干旱,那么多大象和其他动物悲惨地死亡?”
张思雅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将目光投向这片她倾注了无数心血的土地,缓缓说道:“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,没有一劳永逸的简单答案。但世界各地的人们,其实已经在尝试各种方法了。” 她开始列举,像是在给学生,也像是在给未来的同行者们梳理思路:
“比如,在肯尼亚,一些保护机构在极端干旱的时候,会采取紧急措施,用卡车运送水和干草,为受灾的野生动物提供紧急救援。他们也致力于钻挖井眼,安装太阳能水泵,修建集水池塘,试图为社区、牲畜和野生动物创造更可持续的水源。”
“还有,就像我们测绘队做的工作一样,通过更科学的规划和土地管理,保护和修复关键的野生动物栖息地,甚至试图建立和维护生态廊道。这些廊道就像是动物们安全的‘高速公路’,允许它们在不同的保护区之间移动,寻找水和食物,避免被人类活动区域完全包围。津巴布韦也曾进行过大规模野生动物迁移,将动物从干旱的南部保护区转移到北部的保护区。”
“当然,最根本的,还是要应对全球气候变化这个巨大的挑战。以及,想办法减少野生动物与当地人之间的冲突。像在津巴布韦,大象迁徙会经过人类居住地,有时会造成人员伤亡或财产损失。如何保障当地人的安全和生计,让他们能从保护野生动物中受益,而不是视其为威胁,这也是非常重要的一环。”
刘果宁若有所思地插话道:“我觉得,科技也能帮上很大的忙。就像阿姨你们的测绘,还有我看到说有研究机构给大象戴上了卫星项圈,用来研究它们的活动规律。要是我们能更精确地了解它们什么时候、会去哪里,是不是就能提前做好准备?比如,在它们可能经过的地方提前设置好水源点,或者及时向附近的村庄发出预警?或许……或许我以后可以试试开发一个程序,利用这些数据来预测象群的移动?” 他说着,眼睛也亮了起来,看向了孙嘉彧,仿佛在寻求认同,又像是在分享一个刚刚萌芽的梦想。
孙嘉彧听着母亲和刘果宁的话,眼神渐渐从忧虑转向了一种混合着思考与坚定的光芒。“我突然觉得,”她轻声说,仿佛在梳理自己脑海中的念头,“我们和自然,并不是非要谁占据上风、谁打败谁的关系。也许……最好的状态,是像这条迁徙的路线一样,我们能够找到一种方式,让大象可以安全地走过,也让路边村庄里的人能够安心地生活。不是划出一条严格的界线把你我分开,而是……而是想办法让这条路能够畅通,哪怕需要我们一起为它让出一点空间,为它付出一些努力。”
孙嘉彧转过头,清澈的目光直直地望向张思雅:“妈,你选择在这里工作,每一天的努力,不就是在做这件事吗?不是在建造一堵墙把野生动物关起来,而是在试图理解它们的世界,然后用你的知识、你的脚步,去画出一条条线,找到一个个点,找到一种我们人类也能参与其中的、让生命迁徙的这条路能继续走下去的方法,对吧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