彼岸烬：双生花与六朝骨
第一卷 永嘉血·忘川渡
第一章 洛水残阳
永嘉五年，洛阳城的秋来得比往年早。
洛水南岸的渡口旁，十六岁的阿鸾正蹲在石阶上洗着最后一匹素绢。指尖刚触到水面，便被刺骨的凉意惊得缩回手——往年这时节，河水虽凉却不至于冻得指节发疼，可今年不一样，从开春起，河北的流民就像断了线的纸鸢，一批批飘进洛阳，带来的除了满身尘土，还有北方羯人铁骑踏碎城池的消息。
“阿鸾！快些收东西，司徒府的人要过府采买祭礼用的绢布了！”
巷口传来母亲王氏的呼喊，阿鸾应了声，慌忙将素绢拧干叠进竹篮。起身时，眼角余光忽然瞥见洛水上游飘来一物，顺着湍急的水流朝渡口漂来。那物通体鲜红，在灰沉沉的水面上像一团燃烧的火，待漂近了才看清，竟是一束从未见过的花——花茎细长，无叶，顶端开着五片翻卷的花瓣，红得似要滴出血来，花蕊却透着诡异的金黄。
“这是……什么花？”阿鸾喃喃自语，伸手想去捞，却被一只粗糙的手按住了手腕。
“姑娘莫碰！”
阿鸾回头，见是渡口旁撑船的老艄公。老艄公姓秦，头发白得像霜，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米粒，此刻他正盯着那束红花，眼神里满是惊惧，“这是‘忘川花’啊，长在阴阳交界的忘川岸边，活人见了，是要招灾的！”
“忘川花？”阿鸾缩回手，再看那束花时，心里竟莫名发慌，“可它怎么会漂到洛水里来？”
老艄公没回答，只是从怀里摸出三炷香，点燃后插在渡口的石缝里，嘴里念念有词：“河神保佑，莫让阴物上岸，莫让灾祸进门……”
阿鸾还想再问，巷口又传来王氏的催促声，她只好提着竹篮往家跑。路过司徒府的侧门时，看见几个身穿铠甲的士兵正抬着一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往外走，白布下渗出的血染红了地面，像极了洛水里那束诡异的红花。
回到家时，王氏正站在院子里焦虑地踱步。她们家是织绢的匠人，靠着给官府和世家大族供货勉强糊口，可自从去年并州失陷后，洛阳城里的粮价就翻了三倍，如今连织绢用的丝线都快买不起了。
“司徒府要采买三十匹素绢，说是要用来祭奠上个月战死的士兵，”王氏拉着阿鸾的手，声音发颤，“可咱们家现在只有十五匹，剩下的十五匹，去哪里凑啊？”
阿鸾咬了咬唇，想起方才在渡口看见的忘川花，心里忽然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：“娘，不如我去城外的邙山看看？听说邙山脚下有野蚕，或许能采些蚕丝回来织绢。”
王氏脸色一变：“不行！邙山那边现在全是流民，还有乱兵，太危险了！”
“可要是凑不齐绢布，司徒府怪罪下来，咱们家就完了！”阿鸾急道，“我只去山脚，不往山里走，天黑前一定回来。”
王氏犹豫了半天，终究还是拗不过阿鸾，只好让她带上一把柴刀和两个麦饼，反复叮嘱她一定要小心。
阿鸾背着竹篮走出城门时，夕阳正挂在邙山的山顶，将天空染成一片血红。山脚下挤满了流民，他们穿着破烂的衣服，面黄肌瘦，眼神空洞地坐在地上，像一群失去灵魂的木偶。阿鸾避开人群，沿着一条小路往山坡上走，希望能找到野蚕。
走了约莫半个时辰，她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，不是草木的清香，也不是流民身上的酸腐味，而是一种带着凉意的异香，像雪后梅枝的冷香，又像坟茔旁泥土的腥气。
阿鸾顺着香气往前走，转过一道山弯后，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得停下了脚步——
山坡上竟开满了红色的花，和她在洛水里看见的忘川花一模一样。无边无际的红花顺着山坡蔓延开，像一片燃烧的火海，在夕阳的映照下，红得愈发刺眼。花丛间没有一片叶子，只有细长的花茎顶着娇艳的花朵，风一吹，花瓣轻轻颤动，仿佛在向她招手。
“这……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忘川花？”阿鸾下意识地后退一步，却不小心踩空了石阶，摔倒在花丛边。
手掌触到地面时，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冰凉，仿佛摸到了寒冰。她撑起身子，低头一看，竟发现花丛下的泥土里埋着无数白骨，有的是完整的骨架，有的只剩零散的骨片，白骨上还沾着未腐尽的布条，显然是死人的遗骸。
阿鸾吓得尖叫起来，转身就想跑，可刚站起来，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：“姑娘为何要跑？”
她猛地回头，看见一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男子站在花丛中。男子约莫二十七八岁，面容俊朗，肤色却白得近乎透明，头发用一根玉簪束在脑后，手里拿着一把折扇，扇面上画着一朵盛开的忘川花，笔触细腻，仿佛要从扇面上活过来。
“你……你是谁？”阿鸾握紧了手里的柴刀，声音发颤。
男子没有回答，只是弯腰捡起一朵忘川花，放在鼻尖轻嗅了一下，眼神里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哀伤：“此花名‘曼珠’，开于忘川彼岸，花叶永不相见。世人皆以为它是不祥之花，却不知它是在替亡魂守着最后的念想。”
“曼珠？”阿鸾愣了一下，“老艄公说它叫忘川花，是阴物……”
“阴物也好，祥花也罢，不过是世人的执念罢了。”男子抬起头，目光落在阿鸾的脸上，“姑娘来邙山，是为了找野蚕？”
阿鸾心里一惊：“你怎么知道？”
男子笑了笑，折扇轻摇：“我不仅知道你要找野蚕，还知道你家凑不齐司徒府要的绢布，更知道……洛阳城撑不了多久了。”
“你胡说！”阿鸾反驳道，可心里却莫名地相信了他的话。近来洛阳城里的流言越来越多，说羯人首领石勒已经渡过黄河，离洛阳只有百里之遥，朝中大臣要么主张南迁，要么主张死守，却没人能拿出一个像样的办法。
男子没再争辩，只是从怀里取出一个锦囊，递给阿鸾：“这里面有半斤蚕丝，足够你织出十五匹绢布。不过，我有一个条件。”
“什么条件？”阿鸾接过锦囊，触手柔软，果然是上好的蚕丝。
“三日后的子时，你到洛水渡口来，帮我送一个人过河。”男子的声音低沉而认真，“只需将他送到对岸，不必问他是谁，也不必问他要去哪里。”
阿鸾犹豫了。子时的洛水渡口阴气最重，老艄公说过，那时候渡河容易遇到“不干净”的东西。可眼前的男子救了她的急，若是拒绝，未免太不近人情。
“好，我答应你。”阿鸾咬了咬牙，“不过，你要保证我和我娘的安全。”
男子点点头，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：“我会的。对了，记住，无论在渡口看到什么，都不要出声，不要回头。”
说完，男子转身走进了忘川花丛中。阿鸾看着他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红花深处，仿佛从未出现过一样，只有手里的锦囊和空气中淡淡的异香，证明刚才的一切不是幻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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