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半黑半白,皆参半,世间无我留念人”
倚卧在春草之间,他却仿佛置身于凛冽的寒冬。那满目的新绿与微风的轻拂,似乎都难以触及他的心魂。无人知晓他究竟在思虑些什么,唯见那双黯然的眼眸里,藏着化不开的伤悲,如同积雪般沉重而冰冷。
安迷修静卧于幽草之间,素衣披拂,映着碎金般的光晕,仿佛是大自然悄然收藏的一抹静谧絮语。他的身影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,风过无痕,唯余那安然的姿态,如同岁月遗落的一帧剪影,静穆而深邃。
冰冷的短刀紧贴着脖颈,锋利的刃面几乎能够割破皮肤。安迷修碧绿的眼眸中,绝望与不甘交织成一片深沉的暗涌。回忆如潮水般翻涌而来——父母双亡的凄凉,恋人生死未卜的牵念,戏班主的虚伪面孔,以及那厚颜无耻的皇帝……每一个画面都像是一根刺,深深扎入他的灵魂,将他原本完整的自我撕裂得支离破碎。他曾是流落街头的孤儿,在人间炼狱中度过漫长的苦难岁月。那枚挂在脖子上的长命锁是他唯一的慰藉,抬头望着天边孤月时,他总在思念那个早已杳无音讯的人。然而命运似乎并不满足于此,它让他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刻与暗恋之人重逢,也给了他说出忠心和爱慕的机会。可这份短暂的幸福却如同昙花一现,爱人被送往战场对抗蛮夷,生死未卜;而自身则沦为帝王觊觎的对象,差点被践踏最后的尊严。所有的苦痛,安迷修都咬牙独自承受。但当清白即将毁于暴君之手时,他内心的最后一道防线终于彻底崩塌。一股无法抑制的轻生念头袭上心头,手中的刀成了唯一解脱的希望。他的身体微微颤抖,不是因为恐惧,而是因为多年来压抑的情绪终于找到宣泄的出口。生命在此刻变得如此沉重,仿佛连呼吸都带着令人窒息的痛楚。
他静静地躺在那儿,眼眸中流淌着难以名状的情绪,似是悲伤,又似无奈,宛如一朵逐渐凋零的花,生命的色彩正一点点褪去,徒留一抹无法言说的哀凉。
“大嫂,不要!……”卡米尔双眼骤然睁大,声嘶力竭地喊出了这句话。他的面容扭曲,浮现出一抹复杂至极的神色——那是惊讶、愤怒、悲伤与绝望交织而成的情感风暴。他眼睁睁地看着安迷修举起短刀,寒光一闪,利刃划过脖颈,鲜血喷涌而出。而自己却未能及时阻止这一切,甚至连上前抢夺短刀的机会都失去了。他恨,恨自己的迟缓,恨自己的无能,更恨自己辜负了大哥的嘱托,没能守护住那最后一道防线。
安迷修凝视着手中的长命锁,思绪如潮水般涌向雷狮。他的呼吸、他的微笑,每一个细微的动作都仿佛刻在安迷修的心底,挥之不去,令人沉溺。鲜血顺着刀柄蜿蜒而下,浸透了素白的衣衫,也将安迷修的脸庞染上一抹刺目的猩红。他轻轻合上双眼,唇角微微扬起,那笑意中带着一丝解脱后的释然,又似是某种深藏的欢愉。手臂缓缓垂落,长命锁从指间滑脱,跌落在地,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,裂纹悄然蔓延,如同心底无法弥合的伤痕。
卡米尔双腿一软,重重跪在安迷修面前,自责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他。他双手抱头,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,心中那股深切的痛楚几乎要将他撕裂。他最爱的大哥生死未卜,而大嫂也已踏上了不归之路,两位至亲的离去如同两把尖刀,狠狠刺入他的灵魂深处。泪水不受控制地滑落,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缓缓而下,最终坠落在地面,溅起无声的悲鸣。
过了许久,卡米尔缓缓抬起了头,眼神中多了一丝坚定。他下定决心,要将皇帝为雷狮准备的那口厚葬棺材挖出来,改成夫妻棺,让大嫂与大哥能够合葬在一起。他相信,或许这样做,能稍稍缓解大嫂心中的痛楚。轻轻地从安迷修手中接过短刀,又替他仔细整理了衣襟,随后,他毅然决然地走出了将军府,朝着皇帝厚葬雷狮之处迈去。然而,路上却发生了一段小插曲。整个京城的人都在议论纷纷,谈论着同一件事——皇帝想要独占雷将军未婚妻的传闻。这件事早已传得满城风雨,人们添油加醋地渲染着,有的说皇帝不忍心看安迷修守寡,想要给他一个归宿;也有人言之凿凿地宣称,这一切都是皇帝精心策划的阴谋……杂乱的信息充斥着街头巷尾。卡米尔微微皱起了眉,却没有停下脚步,继续朝目的地走去。到了地方,他拿起铁锹开始挖掘。汗水顺着他的脸颊飞溅,双臂关节酸麻不堪,但他不敢有丝毫停歇。他将所有的责任都揽在了自己肩上,心中充满了愧疚。如果不是因为他,大嫂也不会落得如此结局……可怜的卡米尔,就这样不停地挖着,终于触碰到了那副棺材。那一刻,他心里一震:挖到了!趁着夜色,卡米尔偷偷将棺材运回了将军府。与此同时,关于皇帝企图霸占雷狮将军未婚妻的流言,最终也传入了皇帝耳中。他觉得颜面尽失,愤怒之下下令处死了几名与此事相关的宦官。这一雷霆手段使得京城百姓噤若寒蝉,不敢再公开议论,只能在暗地里窃窃私语。
夜色如墨,卡米尔独自在黑暗中忙碌着。他轻手轻脚地为安迷修换上一身整洁的衣衫,随后将他与雷狮的盔甲并排放置,仿若一对同眠的伴侣,棺椁的模样悄然成形。每一个动作,卡米尔都做得格外细致,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品。最后,他缓缓合上棺盖,抬起沉重的木棺,走向府邸后方那个小院。那里风水极佳,安宁而肃穆,是他精心挑选的归宿。月光洒下清冷的光辉,映照着京城的每一片瓦砾,也照亮了这片被选中的土地。卡米尔将两人安葬于此,动作间没有丝毫拖泥带水,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敬意。仪式完成后,他默默地在新土前燃起一炷香,青烟袅袅而升,随风散去。他伫立片刻,目光深沉,而后转身离去,背影融入夜色。今夜的月亮格外圆润明亮,银白的光芒洒满整座京城,如同游子口中的故乡明月,又似旅人归途上的指引灯塔。天地间一片静谧,唯有那一抹月色永恒不变,仿佛在诉说着世间所有的悲欢离合。
话说雷狮在蛮夷夜袭后身负重伤,隐入了一片幽深的小树林中,身影很快消失在密林的阴影里。实际上,他拖着沉重的身体一路疾奔,剑伤如火灼般撕裂肌肤,鲜血染红了衣襟。直到一处清澈的溪水旁,他才停下脚步,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处理伤口。就在他咬牙忍耐时,一位善良的老妇人偶然路过,发现了奄奄一息的他。出于慈悲之心,老妇人将雷狮带回了家中,并悉心为他疗伤。雷狮对此感激不已,连连向老妇人道谢,而老妇人却只是轻轻摆手,慈祥地说道:“救人一命,胜造七级浮屠。”话语虽简,却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。往后数日,雷狮便在这座简陋却温暖的小屋中养伤。随着时间推移,他的伤口逐渐愈合,体力也慢慢恢复。从最初的艰难挪步到后来能够自如地活动,身体的各项机能终于回到了往日的水平。然而,即便伤势好转,雷狮的心却始终牵挂着京城中的恋人。如今,他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。于是,在一个清晨,他郑重地向老妇人辞行,满怀敬意地跪拜叩谢。随后,他翻身上马,扬鞭策马奔驰,直奔京城而去,风声在耳边呼啸,而心中那份思念愈发炽烈。
当雷狮踏进京城时,夜已深沉。街道两旁的屋舍静谧无声,百姓们早已沉浸在梦乡之中。他独自走在熟悉的青石路上,月光洒下一片清冷的光辉,映照出四周既亲切又略显陌生的景致。心中百感交集,他匆忙加快了脚步,朝着家的方向疾步而行。不多时,将军府的大门赫然出现在眼前。看着那扇朱漆斑驳却依旧威严的高门,雷狮的眼眸中浮现出温柔的笑意。他仿佛已经看到安迷修揉着惺忪睡眼来为他开门的模样——那一刻,对方眼神里必定会闪过惊喜与无措;还有安迷修,一定会扑过来抱住他,像只黏人的小猫,将头埋在他胸前撒娇蹭动。想到这里,他忍不住低笑了一声,伸手轻叩门环。然而,迎接他的并不是想象中的场景。打开门的人是卡米尔——一身素白长衫,眉眼间写满疲惫,却掩不住眼底那份复杂的情绪。他的目光落在雷狮身上时,带着浓烈的欣喜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慌乱,眼眶竟隐约泛起薄雾。下一瞬,他猛地上前抱住了雷狮,肩膀微微颤抖,发出无声的呜咽。雷狮怔住了片刻,随即心头涌上一阵不安。他轻轻推开卡米尔,急切地踏入院子,大声呼唤着安迷修的名字。可是,无论他怎么喊,回应他的只有寒风掠过檐角的声音。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,没有那双温暖的眼眸。卡米尔匆匆追上来,拽住他的衣袖,嘴唇颤动着却没有说话,只是拉着雷狮往后花园走去。最终,在将军府幽深的后院中,他停了下来。那里新翻的泥土散发着湿润的气息,一抔黄土下,埋葬的是雷狮此生最重要的人——安迷修。雷狮愣在原地,瞳孔骤然收缩。一种无法言喻的痛楚从胸口蔓延开来,几乎令他窒息。他缓缓跪倒在地,双手捂住脸庞,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一般。而身后的卡米尔,站在风中默默垂泪,任凭夜色吞噬他们的悲伤。
雷狮呜咽着,双手紧紧抓住卡米尔的肩膀,用力摇晃着,声音带着颤抖:“卡米尔,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卡米尔清冷的嗓音在雷狮耳边如炸裂般响起,“大哥……在你走后,大嫂总是郁郁寡欢。听到你生死未卜的消息,他差点晕厥过去。后来……”他顿了顿,长叹一声,声音低了些,“后来,他差点被那老皇帝玷污。”话音落下,他垂下了头。雷狮呆滞地望着卡米尔,眼神里满是不可置信。“这不是真的!这不是真的!”愤怒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,他强迫卡米尔抬起头,再度摇晃着他的肩膀,嘶哑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:“卡米尔!这不是真的,对不对?这不可能是真的!这不是真的……”他的声音越说越低,到最后竟无力地蜷缩在地上,抱头痛哭。卡米尔的声音依旧清冷,却染上了一层难以掩饰的悲伤:“大哥……这是真的。”
雷狮蹲在地上,肩膀微微颤抖,泪水无声地砸落在地面。卡米尔静静地站在一旁,嘴唇轻启,试图用温柔的话语安慰他,但那些零星的字句终究无法填补雷狮心中那道撕裂的伤口。爱人的离去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胸口,让他喘不过气来。半晌后,雷狮忽然停住了哭泣。他缓缓抬起头,眼中燃烧着某种复杂的光芒,似是顿悟,又似决绝。他用手背粗暴地抹去脸上的泪痕,然后踉跄着站起来,手指因用力而泛白。他发疯般扑向安迷修的棺材,用尽全力撬开了它。当棺盖被掀开的一瞬间,映入眼帘的是一具未腐的尸体——安迷修安静地躺在那里,面容依旧带着生前那份坚定,身旁整齐摆放着雷狮的盔甲。这一幕让雷狮本已干涸的眼眶再次涌出了泪水。一滴、两滴……泪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,坠在安迷修紧闭的眼尾,然后缓缓流淌,最终浸湿了他的衣襟。雷狮小心翼翼地将安迷修的尸体抱起,动作轻柔得仿佛害怕弄碎一件珍宝。他低声嘶喊,声音沙哑而破碎:“安迷修!安迷修!醒醒!快醒醒啊!别再这样吓我了,好不好?”他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空间里,显得格外孤寂与绝望。他多么希望,这个熟悉的身影能睁开那双碧绿的眼睛,对他展露一个浅浅的笑容,哪怕只是一刹那也好。然而,无论他如何呼唤,回应他的只有沉默的空气与冰冷的现实。
这场令人悲恸的闹剧整整持续了一夜,直到雄鸡高啼,天际线被初升的朝阳染上一抹微红。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温柔倾泻而下,轻轻洒在安迷修苍白的面庞上。他仍旧一动不动地倚靠在雷狮怀中,纤细脖颈间那道触目惊心的伤痕,恍若无声诉说着昨夜的一切。尽管经过了漫长的一晚劝慰与挣扎,最终,雷狮缓缓松开了紧抱着的安迷修,眼中燃起冷冽的复仇之火。他开始闭门不出,在阴暗逼仄的房间里不断锤炼自己。每一次挥汗如雨、每一拳击打在坚硬表面上的回响,都让他的力量渐渐攀升;同时,这份近乎偏执的锻炼也成为他对安迷修唯一的追思方式——唯有变强才能为他讨回公道。然而这还不够,雷狮的脚步并未停下。某日,他踏入一座古老的寺庙,跪伏于佛像前。阳光穿透斑驳的窗棂,将他半边身体笼罩在光辉之中,如同镀上一层圣洁的金纱,而另一边却隐匿于深沉的阴影里,仿佛将他的灵魂撕裂成两半,一半属于救赎,一半归于毁灭。
雁影掠过高塔之巅,留下一串凄凉的鸣叫,在空旷的天际回荡。那声音仿佛穿越了生死界限,带着无尽的惆怅与追忆。曾几何时,多少次驻足仰望,心中却只如井底之月,朦胧而遥不可及。抬眼望向苍穹,云遮雾绕,不见一丝光亮透出。微风悄然掠过,轻拂面颊,也撩动了心湖深处的细丝。直到此刻,方觉自己的悲伤竟如此深沉,无声地漫延开来,化作一声难以言喻的叹息。
雷狮凝视着远方巍峨的皇宫,眼底燃起深邃的恨意,像是有无数荆棘缠绕着他的心脏。那些年积压的仇怨,早已化作黑暗的种子,在他的内心深处扎根、疯长,扭曲了他的理智。他仿佛被无尽的偏执吞噬,灵魂坠入深渊,无法回头。此刻,他唯一的渴望便是投身那片绿色的海洋——那片宁静而冷冽的水域,或许能洗去他满身的伤痕与痛楚,还他一丝久违的慰藉。然而,他的目光依旧燃烧着,炽烈而危险,似乎连海水也无法扑灭这熊熊的执念。
人间星月落,人间伞未开
雕花木窗半阖似偈,一垂眸迹,竹骨伞间悬星子泪
滴穿时光阶前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