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晚璃的孕期，是在昆仑墟清寒殿的暖炉边慢慢流淌的。
叶月零几乎推掉了所有仙务，日日守着她。起初的几个月，裴晚璃总爱发呆，窗外的雪落下来，她会盯着看很久，眼神空得像宸暮灵界的雾。叶月零知道她心里的坎还没过去，便寻了许多话本读给她听，从人间的话本到神界的秘闻，声音清冷却带着耐心，像春日融雪的溪水，一点点漫过裴晚璃冰封的心。
“这个故事里的公主，最后嫁给了救她的将军呢。”裴晚璃抚摸着小腹，声音轻轻的，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。
叶月零正给她剥莲子，闻言抬眸：“你喜欢这样的结局？”
“也不是。”裴晚璃摇摇头，指尖划过书页上的插画，“就是觉得……有人能护着自己，真好。”
叶月零将剥好的莲子递到她嘴边，语气平淡却笃定：“我会护着你。”
温热的莲子滑入喉咙，甜意漫开来。裴晚璃看着她专注的侧脸，忽然想起很多年前，在将军府的柴房后，这个一身清冷的姑娘蹲在她身边，看着她给小猫包扎伤口。那时的阳光也是这样，落在她发间，像镀了层金边。
“月零姐姐，”她忽然开口，“等孩子生下来，姓叶好不好？”
叶月零剥莲子的手猛地一顿，抬眸看她。裴晚璃的眼睛亮晶晶的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，不像在说玩笑话。
“随你。”叶月零移开目光，耳根悄悄泛了红，指尖却微微发颤。
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。随了她的姓，就彻底斩断了和玄凛的牵扯，也意味着……裴晚璃把自己和孩子，都彻底托付给了她。
这份信任，重得让她心口发烫。
孕期到五个月时，裴晚璃的情绪稳定了许多，只是偶尔还会在夜里惊醒，抱着叶月零的胳膊发抖。叶月零从不追问，只是把她搂得更紧，在她耳边轻轻哼着将军府时听来的童谣，直到她重新睡熟。
“总在殿里待着太闷了。”一日午后，裴晚璃望着窗外抽芽的柳枝，忽然说，“我想出去走走。”
叶月零看着她苍白却渴望的脸，沉吟片刻：“想去哪里？”
“我听说昆仑墟后山有片桃花谷，”裴晚璃眼睛亮了，“我们去那里建座楼阁吧？就收那些……和我一样受过伤的女仙，给她们一个落脚的地方。”
她想起宸暮灵界的孤寂，想起那些被玄凛欺骗的日夜，忽然想做点什么。或许是想给过去的自己找个归宿，或许是想让更多人知道，即使跌进过深渊，也能重新站起来。
叶月零看着她眼里的光，那是自宸暮灵界出事以来，第一次真正亮起来的光。她点头：“好。你想建，我们就建。”
楼阁的名字是裴晚璃取的，叫“澜梦阁”。波澜的澜，梦想的梦。她说：“再大的波澜，也挡不住心里的光；再碎的梦，也能重新拼起来。”
叶月零请来最好的工匠，又调动了昆仑墟的仙力，短短三个月，一座粉墙黛瓦的楼阁就立在了桃花谷里。飞檐翘角映着漫山桃花，远远望去，像浮在粉色云海里的仙宫。
澜梦阁只收女仙，叶月零以仙尊之名坐镇，裴晚璃则成了阁里最温柔的“裴先生”。她教新来的女仙练剑，给她们讲自己守田金莲的经历，偶尔说起玄凛，语气已经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故事。
“先生，您不恨他吗？”有个被情所伤的小仙娥问她。
裴晚璃抚摸着小腹，笑了笑：“以前恨，现在不了。”她低头看着隆起的肚子，“我有更重要的人要护着。”
叶月零站在桃花树下，看着她被女仙们围在中间，眉眼弯弯的样子，嘴角不自觉地柔和下来。阳光穿过桃花瓣，落在裴晚璃发间，也落在她悄悄放在腹部的手上——那里有个小生命，正随着母亲的心跳轻轻悸动。
澜梦阁的日子，像桃花谷的溪水，清澈又温暖。裴晚璃的气色越来越好，偶尔会和女仙们一起在花田里散步，听她们讲各自的故事。叶月零处理完昆仑墟的事，就会来阁里找她，两人坐在廊下晒太阳，看阁里的女仙们练剑，日子平静得像幅画。
“你看阿芷的剑招，比上次稳多了。”裴晚璃指着练剑场里的一个绿衣女仙，眼里满是欣慰。
叶月零顺着她的目光看去，淡淡道：“是你教得好。”
裴晚璃笑起来，往她身边凑了凑，肩膀轻轻靠着她的胳膊：“还是月零姐姐你厉害，布的聚灵阵让她们进步这么快。”
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，带着她身上淡淡的桃花香。叶月零侧过脸，看着她被阳光晒得微红的脸颊，忽然很想时间就停在这里。
预产期快到时，裴晚璃搬进了澜梦阁后院的暖阁。叶月零遣散了所有闲杂人等，亲自守着她，连昆仑墟的紧急事务都推给了长老们。
生产那天，桃花谷飘起了细雪。暖阁里点着安神香，裴晚璃的痛呼声从里面传出来，一声声像针扎在叶月零心上。她守在门外，手心全是冷汗，听着里面医仙的嘱咐和女仙们的安慰，却觉得浑身冰冷。
“仙尊，用力！再加把劲！”医仙的声音带着焦急。
叶月零猛地推开门，冲到床边。裴晚璃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，贴在苍白的脸上，嘴唇咬得渗出血来，眼神却异常坚定，紧紧抓着她的手：“月零姐姐……”
“我在。”叶月零握紧她的手，声音发颤，“我在这里，别怕。”
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力量如此无用——她能挡下天雷，能劈开云海，却替不了她分毫疼痛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划破了暖阁的寂静。
“生了！是个男孩！”医仙抱着襁褓，脸上满是喜色。
裴晚璃浑身脱力地倒在枕上，看着被抱到眼前的小小婴儿，忽然笑了，眼泪却跟着掉了下来。叶月零连忙上前，用手帕擦去她的眼泪，动作温柔得不像话。
“像你。”叶月零看着婴儿皱巴巴的小脸，声音哑得厉害，“眼睛很亮。”
裴晚璃虚弱地笑了笑，拉过她的手，放在婴儿小小的手背上：“他姓叶，叫……叶锦程。锦绣前程的锦，前程似锦的程。”
她看着叶月零，眼神里有释然，也有不舍：“月零姐姐，以后……就拜托你了。”
叶月零的心猛地一沉，看着她迅速苍白下去的脸，还有那越来越微弱的呼吸，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笼罩了她。
“晚璃？晚璃你怎么了？”她抱紧她，声音里的恐慌几乎要溢出来，“医仙！快！快看看她！”
医仙连忙上前把脉，脸色却越来越凝重，最后跪在地上，声音颤抖：“仙尊……裴先生她……油尽灯枯，回天乏术了……”
宸暮灵界的旧伤，孕期的损耗，生产时耗尽的灵力……她早已是强弩之末，能撑到孩子降生，已是凭着一股执念。
“不会的……”叶月零摇头，死死抱着裴晚璃，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进她体内，“我给你灵力，我救你，晚璃，你撑住！”
裴晚璃轻轻摇头，抬手想抚摸她的脸，指尖却在半空中垂落。她看着叶月零，嘴唇翕动着，像是想说什么，最终却只化作一个浅浅的笑，然后永远地闭上了眼睛。
“晚璃——！”
叶月零的嘶吼声撞在暖阁的梁柱上，震得窗外的雪都簌簌落下。她抱着裴晚璃渐渐冰冷的身体，怀里还躺着嗷嗷待哺的叶锦程，第一次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。
三百年前将军府的分离，她没哭；重逢后裴晚璃的疏远，她没哭；宸暮灵界得知她受伤的消息，她也没哭。可此刻，抱着怀里渐渐失去温度的人，感受着婴儿温热的呼吸，她所有的坚强都轰然崩塌。
她想起人间桃花树下，裴晚璃举着冰糖葫芦朝她笑的样子；想起昆仑墟练剑场，她追在自己身后喊“月零姐姐”的样子；想起澜梦阁廊下，她靠在自己肩头晒太阳的样子……那些画面像刀子，一刀刀割在她心上。
“你说过要看着锦程长大的……”叶月零哽咽着，用脸颊蹭着裴晚璃冰冷的脸，“你说过要和我在澜梦阁养老的……你骗我……”
婴儿似乎感受到了母亲的离去，也开始放声大哭。小小的哭声混着叶月零压抑的呜咽，在暖阁里回荡，听得人心碎。
桃花谷的雪越下越大，落满了澜梦阁的飞檐，落满了暖阁的窗台，也落在叶月零苍白的脸上。她抱着裴晚璃，怀里还护着小小的叶锦程，像抱着全世界最后的光。
这是她第一次，哭得这样撕心裂肺。
哭她三百年的等待，哭她迟来的相守，哭她终究没能护她到最后。
阁里的女仙们听到哭声，悄悄聚在暖阁外，看着里面那个一向清冷的仙尊，抱着她们温柔的裴先生，哭得像个孩子，都红了眼眶，却没人敢进去打扰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叶月零的哭声渐渐停了。她轻轻吻了吻裴晚璃的额头，动作温柔得像对待易碎的珍宝，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平，盖上柔软的锦被。
她抱起襁褓里的叶锦程，小家伙不知何时已经不哭了，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她，眼神像极了裴晚璃。
“锦程。”叶月零轻轻抚摸着婴儿柔软的头发，声音沙哑却坚定，“我是你娘亲。”
从今往后，她会替裴晚璃，好好爱这个孩子。会告诉她，他有个很勇敢的母亲，曾用生命守护过重要的东西；会带他看遍人间的桃花，告诉他桃花谷里，曾有过一个温柔的“裴先生”。
她会守着澜梦阁，守着昆仑墟，守着这个姓叶的孩子，直到时间的尽头。
暖阁外的雪还在下，桃花谷的粉色花海被白雪覆盖，像一幅安静的画。叶月零抱着叶锦程，站在窗前，看着漫天飞雪，眼底是化不开的思念，和一份沉甸甸的、跨越生死的承诺。
晚璃，你看，雪停了会有太阳，花落了会再开。
我会带着锦程，好好活下去。
活成你希望的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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