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见

六月的风裹着潮湿的热气掠过香樟树梢，蝉鸣在教学楼的墙缝里钻来钻去，把午后的寂静撕成碎片。卿辰背着半旧的帆布包站在教学楼下的栀子花丛旁，白色校服袖口被风掀起一角，露出手腕上那道浅浅的疤痕。

他刚转来这所重点高中三天，课桌里还塞着没拆封的新课本，校服领口别着的姓名牌边角已经磨得发毛。教导主任领着他办完手续时，走廊里的值日生正在擦窗户，玻璃反射的阳光晃得他眯起眼，隐约听见有人议论"就是那个从南城转来的"，声音像浸了水的棉花，闷在空气里散不开。

此刻他正低头数着帆布鞋上沾着的草屑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带的线头。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，是妈妈发来的消息："记得去教务处拿校服外套"。他慢吞吞地打字回复，拇指在屏幕上悬了半天，终究还是删掉了那句"这里好吵"。

栀子花的甜香突然变得浓郁起来，像是有人猛地掀开了蜜罐。卿辰抬起头时，正看见一个男生背着黑色双肩包从香樟树下走过来，白色校服的后领沾着点草绿色的汁液，大概是刚从操场那边过来。

男生走路的姿势很随意，书包带子松垮地挂在肩上，一只手插在裤袋里，另一只手拿着本摊开的物理练习册，指尖在某道题目上敲了敲，像是在跟自己较劲。阳光穿过他微卷的发梢，在耳后投下细碎的光斑，随着脚步轻轻晃动。

卿辰下意识地往栀子花丛退了半步，帆布包的棱角撞到花枝，几朵半开的花苞簌簌地落下来，白色花瓣沾在他的鞋面上。他慌忙想去捡，指尖刚触到花瓣，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道清冽的声音："别动，有虫。"

男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他面前，物理练习册卷成筒状夹在腋下，正微微俯身看着他鞋面上的花瓣。他的睫毛很长，阳光落在上面泛着浅金色，眼尾微微上挑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意。

"栀子花里经常有青虫，"男生伸出手指，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几片花瓣扔进旁边的垃圾桶，动作自然得像是在收拾自己的东西，"尤其是这种半开的花苞，最容易藏虫子。"

卿辰盯着他捏过花瓣的手指，指甲修剪得很干净，指节分明。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保持着弯腰的姿势，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，像是被投入湖面的石子惊起的涟漪。

"谢谢。"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喉咙里打了个滚，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。

男生直起身时，练习册从腋下滑下来，哗啦啦翻到夹着书签的那一页。卿辰瞥见扉页上写着两个字，笔锋锐利得像是要划破纸页——泽希。

"你是新来的转校生？"泽希把练习册重新夹回腋下，目光落在他别着的姓名牌上，嘴角弯起个很浅的弧度，"卿辰？"

他的尾音微微上扬，带着点疑问的调子，却又不像真的在询问。卿辰点点头，手指攥紧了书包带，帆布的纹路在掌心硌出红印。他能闻到泽希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，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，和栀子花的甜香搅在一起，形成一种很清爽的气息。

"高二（3）班的？"泽希往教学楼的方向抬了抬下巴，那里的公告栏前围着几个学生，"我也是。"

卿辰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。他这三天都在临时安排的空教室里自习，昨天才被告知要分到（3）班，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同班同学。

"刚转来还不熟吧？"泽希往花丛边退了两步，给卿辰让出通往教学楼的路，"教务处在三楼最东边，不过现在老师应该在午休，要我带你去吗？"

风突然大了些，吹得栀子花枝剧烈摇晃，几朵盛开的白花簌簌落下，有一片花瓣恰好落在泽希摊开的练习册上。他低头去捡的时候，卿辰看见他手腕上戴着块黑色电子表，表盘边缘磕掉了一小块漆。

"不用了，我自己可以。"卿辰往后缩了缩肩膀，书包带勒得锁骨有些疼，"谢谢。"

他说完就想往教学楼走，却被泽希突然叫住。男生正蹲在地上捡那些落在草丛里的花瓣，手指拢起的弧度很轻柔，像是在捧着易碎的玻璃。

"这个给你。"泽希站起身，摊开的手心里躺着一朵完整的栀子花，花瓣边缘还沾着细小的露珠，"刚开的，香。"

卿辰看着那朵花，白色花瓣在阳光下近乎透明，甜香顺着呼吸钻进鼻腔，突然让他想起小时候外婆家的院子。那时候外婆总爱在清晨摘下最新鲜的栀子花，插在他的铅笔盒里，说是"读书人要闻着花香才写得出好字"。

他伸出手去接的时候，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泽希的掌心。对方的手很烫，像是刚晒过太阳，温度顺着皮肤蔓延过来，烫得他猛地缩回手。栀子花"啪嗒"一声掉在地上，沾了点泥土。

"抱歉。"卿辰慌忙去捡，手指刚碰到花瓣就被泽希按住了手背。

"没事。"泽希捡起那朵花，从口袋里掏出纸巾仔细擦去上面的泥点，又吹了吹，才重新递过来，"拿着吧，就当是欢迎新同学。"

这次卿辰捏着花瓣的边缘接过来，指尖还是有些发颤。他把花塞进帆布包外侧的口袋里，听见泽希笑了一声，像是被风吹动的风铃。

"我叫泽希，"男生把练习册重新背好，黑色书包带在阳光下泛着哑光，"下午班会课见。"

他转身往教学楼走的时候，卿辰看见他校服后襟沾着的草汁印，像只展翅的绿色蝴蝶。风吹过空荡荡的口袋，那股栀子花香却像是生了根，缠在布料的纤维里，挥之不去。

教学楼的楼梯间里回荡着脚步声，卿辰一级一级地数着台阶，口袋里的栀子花偶尔蹭到手指，带来微凉的触感。他在三楼走廊尽头找到教务处，门果然关着，玻璃窗里能看见办公桌上堆着的作业本，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上面投下条纹状的阴影。

他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往下看，正好能看见那片栀子花。泽希已经不在那里了，只有风吹动花枝，白色花瓣像雪一样簌簌飘落。有几个穿着初中部校服的女生蹲在花丛边拍照，叽叽喳喳的声音顺着风飘上来，其中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举着手机，镜头正对着卿辰刚才站过的位置。

口袋里的手机又震动起来，这次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："我在教务处门口的楼梯间，给你带了瓶冰水。"

卿辰愣了愣，低头回复"你是谁"，发送键还没按下去，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。泽希抱着两本厚厚的教辅书站在楼梯口，手里果然拿着瓶冰镇矿泉水，瓶身凝结的水珠顺着手指滴在白色校服裤子上，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。

"刚去小卖部买的，"他把矿泉水递过来，瓶身冰凉的触感让卿辰瑟缩了一下，"看你脸有点红，是不是中暑了？"

卿辰接过水握在手里，冰凉的温度顺着掌心蔓延到胳膊，稍微驱散了些燥热。他这才注意到泽希额头上也沁着汗，发梢湿湿地贴在皮肤上，像是刚洗过脸。

"教务处老师要两点才来，"泽希靠在栏杆上翻着手里的教辅书，书页翻动的声音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，"我们可以在这里等会儿。"

卿辰点点头，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小口，冰水顺着喉咙滑下去，激得他打了个哆嗦。泽希正好抬头看见，嘴角又弯起来，这次的笑意比刚才真切些，眼尾的弧度像月牙。

"你以前在南城读书？"泽希突然开口，目光落在远处的操场，几个男生正在打篮球，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闷闷地传过来，"那边的中学是不是下午有午休？"

"嗯，"卿辰捏着矿泉水瓶，瓶身的水珠沾湿了手指，"会有一个小时的午睡时间。"

"这边没有，"泽希用手指敲了敲栏杆，发出笃笃的轻响，"不过下午最后一节课经常被老师用来考试，所以大家都习惯中午在教室刷题。"

他说话的时候，风从走廊穿过去，吹动卿辰额前的碎发。卿辰下意识地抬手去捋，却看见泽希正盯着他手腕上的疤痕看，目光里带着点好奇，却没有探究的意味。

"这个是..."泽希的话没说完，就被教务处开门的声音打断了。

穿着灰色西装的女老师抱着文件夹走出来，看见他们时愣了一下，随即认出了卿辰："是卿辰同学吧？来拿外套的？"

卿辰应声点头，跟着老师走进办公室。泽希靠在门框上等着，手里还捏着那本物理练习册，指尖无意识地在封面上画着圈。

办公室里弥漫着旧纸张和樟脑丸的味道，老师在柜子里翻找校服外套时，卿辰看见墙上贴着的教师值日表，泽希的名字赫然出现在（3）班的值日生那一栏，旁边还画着个小小的五角星。

"找到了，"老师把叠得整整齐齐的外套递给他，"尺码应该合适，要是大了再过来换。"

卿辰道了谢，抱着外套走出办公室时，泽希正低头看着手机，屏幕亮着的光映在他脸上，能看见他纤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方投下的阴影。

"走了？"泽希收起手机，往楼梯口偏了偏头，"班会课两点半开始，现在去教室正好。"

两人并肩往楼梯下走，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重叠在一起。卿辰抱着外套的手臂微微收紧，能闻到布料上淡淡的消毒水味，混着口袋里飘出来的栀子花香，形成一种很奇特的气息。

"（3）班在二楼最西边，"泽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，"靠窗的位置还有个空位，你可以坐在那里，视野最好。"

卿辰"嗯"了一声，眼角的余光瞥见泽希校服口袋里露出的半截书签，是片干枯的银杏叶，边缘已经卷成了波浪形。

走到二楼走廊时，迎面跑来几个抱着篮球的男生，其中一个染着黄毛的男生拍了拍泽希的肩膀："希哥，等会儿班会课结束去打球不？"

"不了，"泽希侧身躲开对方挥过来的手，语气平淡，"下午要去图书馆。"

黄毛男生撇撇嘴，目光落在卿辰身上时眼睛一亮："这就是新来的转校生？叫卿辰是吧？我叫陈浩，以后罩你啊。"

他说话的时候唾沫星子溅了出来，卿辰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，正好撞在泽希胳膊上。对方的手臂很结实，隔着校服布料也能感受到那份力量感。

"别吓着新同学，"泽希不动声色地往卿辰身前挡了挡，"快去换衣服，等会儿老班看见你这头发又要念叨。"

陈浩悻悻地摸了摸自己的黄毛，领着其他人跑开了。泽希转头看向卿辰时，发现他正低着头，手指抠着外套上的纽扣，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。

"陈浩就这样，没恶意的。"泽希的声音放轻了些，像是怕惊扰了什么，"他人不坏，就是有点吵。"

卿辰抬起头，正好对上泽希的眼睛。那双眼睛的颜色很浅，阳光照进来时像是掺了点琥珀色，睫毛很长，眨眼的时候像蝴蝶振翅。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外婆养的那只白猫，每次晒太阳时眼睛就是这种颜色。

"嗯。"他低下头，继续往前走，脚步快了些。

（3）班的教室门虚掩着，里面传来翻书的沙沙声和窃窃私语。泽希推开门的时候，所有声音都顿了一下，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，像探照灯一样打在卿辰身上。

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在发烫，手指把外套攥得更紧了。泽希在他身后轻轻推了一把，低声说："进去吧，老班还没来。"

教室里的课桌椅摆得整整齐齐，靠窗的位置果然空着一个座位，旁边坐着个戴眼镜的女生，正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。卿辰刚走到座位旁，就听见身后传来泽希的声音："那是我的座位，你坐里面吧。"

他愣了一下，转头看见泽希正指着靠窗的位置，阳光透过玻璃落在桌面上，映出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飞舞。

"里面安静点，"泽希把自己的书包放在外面的座位上，拉链上挂着的银色钥匙扣晃了晃，"而且下午阳光晒不着。"

卿辰放下外套，拉开椅子坐下时，带起的风让桌面上的一张便利贴飞了起来，泽希伸手接住，上面用黑色水笔写着："物理作业：P37-39页"，字迹和练习册封面上的名字如出一辙。

"刚布置的作业，"泽希把便利贴放在卿辰的物理课本上，"你要是没带练习册，先用我的吧。"

他说着就把那本物理练习册推了过来，封面上还留着刚才被栀子花瓣压出的浅痕。卿辰看着那道痕迹，突然想起泽希捡花瓣时认真的样子，指尖在课本边缘轻轻敲了敲。

"谢谢。"他低声说。

泽希正忙着从书包里往外拿课本，闻言只是摆了摆手，白色校服的袖子滑下来，露出手腕上那只磕掉漆的电子表，表盘显示现在是两点二十五分。

教室里渐渐坐满了人，说话声像潮水一样涨起来。卿辰把脸转向窗外，正好能看见那片栀子花，白色的花朵在绿叶间若隐若现，甜香顺着敞开的窗户飘进来，缠绕在鼻尖。

"喂，"泽希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，带着点刻意压低的沙哑，"等会儿班会课要做自我介绍，你准备好没？"

卿辰转过头，正好撞进泽希的眼睛里。对方靠得很近，他能看见他瞳孔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，还有窗外那片晃动的栀子花。

"还没。"卿辰的心跳又开始不规律，像是被什么东西搅乱了节奏。

泽希挑了挑眉，从笔袋里拿出支黑色水笔，在便利贴上写了几个字递过来："照着念就行，不用紧张。"

便利贴上写着："大家好，我叫卿辰，从南城转来，很高兴能和大家成为同学，请多指教。"字迹依旧锐利，却在最后画了个小小的笑脸。

卿辰捏着那张便利贴，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粗糙纹理。窗外的风又起了，吹得栀子花枝沙沙作响，有片花瓣被吹进教室，打着旋儿落在他的物理课本上。

泽希伸手去捡的时候，他下意识地按住了那片花瓣。两人的手指再次碰到一起，这次泽希的手没有缩回去，温热的触感停留在他的手背上，像有电流窜过。

"留着吧，"卿辰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飘，"挺香的。"

泽希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两秒，突然笑了，这次的笑意很深，连带着眼角都泛起了细纹。他收回手时，指尖轻轻蹭过卿辰的手背，留下一点转瞬即逝的温度。

上课铃响的那一刻，班主任拿着教案走进教室，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。卿辰把那片栀子花夹进物理练习册里，正好夹在泽希写着名字的那一页。

阳光穿过玻璃落在书页上，把两个名字照得格外清晰。卿辰低头看着那片白色的花瓣，鼻尖萦绕着甜得发腻的香气，突然觉得，这个喧嚣的新环境，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以适应。

泽希在旁边翻着课本，肩膀偶尔会碰到他的胳膊，带来一阵阵细微的震动。卿辰攥紧了那张写着自我介绍的便利贴，指尖沁出的薄汗让纸张微微发皱，像他此刻有些慌乱的心。

他知道，从这个栀子花开得正盛的午后开始，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。就像那片落在书页里的花瓣，会慢慢留下属于这个夏天的印记，带着两个人指尖相触的温度，和永远不会散去的甜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