话唠

理性楼三楼的走廊在午后泛着冷白的光，阳光被走廊尽头的玻璃窗切割成规整的方块，像数学课本里那些永远解不完的几何题。预备铃响到第三声时，卿辰才从楼梯口转过来，校服外套的拉链松垮地挂在腰间，露出里面洗得发旧的黑色T恤。

　　他走到高二（3）班门口时，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。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空着一半，另一半属于他——这是他转来这所学校的第五天，也是这个位置第二次只剩下他一个人。前四天坐在他旁边的女生总戴着副圆框眼镜，课本上写满娟秀的批注，昨天突然就没来，听前桌的陈浩说，是跟着父母转学去了北方。

　　卿辰拉开椅子坐下时，金属椅腿在水磨石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他把书包随意地塞进桌肚，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两下，目光落在窗外那棵老香樟上。树影在玻璃上摇晃，像被风吹皱的墨，和他前四所学校窗外的景色没什么两样。

　　“还有两分钟上课。”这是广播里发出的声音。

　　他从口袋里摸出手机，屏幕亮起时映出他眼下淡淡的青黑。微信界面停留在和姐姐的对话框，最后一条消息是凌晨三点发的：“别总换学校，定下来好好读。”他指尖悬在输入框上，最终还是按灭了屏幕。

　　教室前门被推开，陈老师抱着一摞试卷走进来。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已经花白，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，镜片后的眼睛却亮得很，扫过全班时带着常年教数学的锐利。“把昨天的周测试卷拿出来，”他把试卷往讲台上一放，粉笔灰在阳光下簌簌往下掉，“今天先讲最后两道大题，泽希，你上来把第二十三题的辅助线画一下。”

　　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立刻有了动静。泽希站起来时带起一阵风，他穿着和卿辰同款的校服，却显得格外挺拔，领口系得一丝不苟。他走到讲台前拿起粉笔，手腕轻转间，黑板上已经出现了条流畅的辅助线，连陈老师都忍不住点头：“思路很清晰，坐下吧。”

　　泽希回到座位时，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第三排。卿辰正低头看着桌肚里的手机，侧脸的线条在窗缝漏进来的光里显得有些模糊，睫毛很长，垂下来时像在眼睑下投了片浅影。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动，似乎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，嘴角偶尔会勾起个极淡的弧度。

　　这五天里，泽希见过他三次在课堂上看手机。第一次是英语课，第二次是物理课，现在是数学课。陈老师的课从来没人敢走神，偏偏这个转校生像有恃无恐，而陈老师竟也没点过他的名。

　　“好了，我们先看第二十三题。”陈老师拿起红笔在试卷上圈画，“这道题的关键在于建立空间直角坐标系……”

　　他的声音平稳地在教室里流淌，阳光渐渐爬过窗台，落在卿辰的手背上。那只手骨节分明，指甲修剪得很干净，此刻正停留在手机屏幕的某个界面上。泽希的视线在那只手上停了两秒，突然举起了手。

　　“泽希，怎么了？”陈老师停下笔，镜片后的目光带着点询问。

　　全班的视线瞬间都集中到最后一排。泽希站起身，脊背挺得笔直，声音清晰地穿过整个教室：“陈老师，我想换个座位。”

　　教室里静了一瞬，随即响起细碎的议论声。茉染惊讶地睁大了眼睛，和前桌的陈晓梅交换了个眼神。泽希从高一就是年级第一，常年坐在最后一排靠门的“宝座”上，从没人见过他主动要求换座位。

　　陈老师推了推眼镜：“怎么突然想换座位？你现在的位置不是挺好的吗？”

　　“我想跟卿辰坐一起。”泽希的目光越过几排桌椅，精准地落在窗边的位置，“他旁边的空位正好空着，我觉得和同学近距离讨论问题更方便。”

　　这话一出，教室里的议论声更大了。陈浩猛地转过头，染成黄毛的脑袋在阳光下格外扎眼，他冲泽希挤眉弄眼，被同桌江迟一把按了回去。江迟朝泽希摇了摇头，似乎在说“别搞事”，但泽希像是没看见。

　　卿辰终于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，有些茫然地看向最后一排。他的眼神很淡，像蒙着层薄雾，直到看清泽希正望着自己，才慢悠悠地挑了下眉，似乎在奇怪为什么会提到自己的名字。

　　陈老师也愣了一下，他看向卿辰旁边的空位，又看了看站得笔直的泽希。作为老师，他当然知道卿辰这五天几乎没和同学说过话，就除了昨天体育课和他们几个男生打了篮球，上课还总低着头，但泽希是他最得意的门生，向来稳重，不会无缘无故提要求。

　　“卿辰那边确实空着，”陈老师沉吟片刻，最终点了点头，“行，你搬过去吧，上课的时候注意纪律。”

　　“谢谢陈老师。”泽希说完，弯腰从桌肚里拿出书包。他的动作很快，没给其他人太多反应的时间，抱着书包穿过课桌间的过道时，鞋底和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。

　　陈浩在他经过时故意伸出脚，被泽希轻巧地避开。“学霸，你咋想的啊？”陈浩压低声音问，黄毛脑袋凑得很近，“那转校生五天没跟人说过话，跟个闷葫芦似的，就除了昨天跟我们打篮球说了几句话。” 江迟拍了一下他的脑袋“这是别人的事情，不要管这么多。”陈浩呲牙咧嘴的抱着脑袋。

　　泽希没理他，径直走向离他只有两桌的位置。卿辰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，只是手机已经收进了桌肚，正仰头看着他，眼神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探究。

　　“介意我坐这里吗？”泽希站在空位旁，语气听不出情绪。

　　卿辰挑了下嘴角，往窗边挪了挪，给他腾出足够的空间：“随便。”他的声音有点低，带着点没睡醒的慵懒，像猫爪轻轻扫过心尖。

　　泽希放下书包，拉开椅子坐下。阳光恰好落在他的肩膀上，把他的发梢染成了浅金色。他刚把课本拿出来，就听见前面传来陈浩压抑的笑声。黄毛男生正背对着他们，肩膀一抽一抽的，被江迟狠狠拧了下胳膊才老实。

　　“好了，我们继续讲题。”陈老师敲了敲黑板，把所有人的注意力拉回来，“刚才讲到空间向量的坐标运算……”

　　课堂重新回到正轨，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再次响起。泽希摊开笔记本，笔尖悬在纸上，却没立刻写字。他用眼角的余光瞥向旁边，卿辰不知什么时候又摸出了手机，正低着头快速打字，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柔和，连细小的绒毛都看得清楚。

　　“喂。”泽希突然开口，声音压得很低，刚好能让身边的人听见。

　　卿辰的指尖顿了顿，侧过头看他：“有事？”

　　“陈老师刚才说这道题的辅助线很重要。”泽希朝黑板抬了抬下巴，“你不记一下？”

　　卿辰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黑板，上面画着复杂的几何图形，红笔标注的辅助线像蛛网一样交错。他看了两秒，又转回头看向手机：“不用，我会。”

　　语气里的笃定让泽希挑了挑眉。他知道卿辰转学过来时的入学成绩，总分刚过及格线，数学更是只有五十八分。现在却说会做这道连很多优等生都头疼的附加题？

　　“你会？”泽希的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质疑。

　　卿辰终于放下手机，认真地看向他。阳光从他身后的窗户照进来，在他眼底投下细碎的光斑：“建立空间直角坐标系，设点A坐标为(0,0,0)，B为(a,0,0)，C为(0,b,0)，D1为(0,0,c)，然后求法向量……”他语速很快，条理清晰，甚至指出了黑板上陈老师标注的一个小错误，“这里的z轴坐标算反了，应该是负数。”

　　泽希的瞳孔微微收缩。他确实在刚才就发现了那个小错误，只是没来得及指出来。这个入学成绩垫底的转校生，竟然真的能一眼看出问题？

　　“你以前学过立体几何？”泽希的声音里多了点认真。

　　“嗯。”卿辰含糊地应了一声，又低头看向手机，似乎觉得这个话题没什么好聊的。

　　泽希看着他重新低下去的脑袋，突然从校服口袋里摸出颗糖。那是颗用透明糖纸包着的糖果，形状像颗小小的草莓，在阳光下折射出晶莹的光。他轻轻碰了碰卿辰的胳膊，把糖递了过去。

　　卿辰的视线从手机上移开，落在那颗糖上。糖纸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粉色，能隐约看见里面草莓形状的糖体。他愣了一下，似乎没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举动。

　　“草莓味的。”泽希的指尖捏着糖纸的一角，语气自然得像是在分享一支笔，“刚才路过小卖部买的，味道还不错。”

　　阳光恰好这时涌过窗沿，在糖纸上碎成一片晃动的光斑，像撒了把星星。卿辰看着那颗糖，又看了看泽希的手。那只手的指尖很干净，指甲缝里没有一点灰尘，指尖触物泛着淡淡的粉色，手臂修长有力。

　　“不用了。”卿辰移开视线，重新看向手机，“我不爱吃甜的。”

　　泽希的手顿在半空中，糖纸反射的光晃了他一下。他看着卿辰低头时露出的后颈，那里的皮肤很白，被阳光晒得微微泛着粉。他沉默了两秒，没把糖收回去，反而把糖轻轻放在了卿辰的桌角。

　　“放着吧，想吃的时候再吃。”他说完，转回头看向黑板，笔尖在笔记本上流畅地写着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。

　　卿辰的目光在那颗糖上停了很久。糖纸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，能看见里面均匀分布的粉色糖粒。他指尖动了动，最终还是没去碰，只是把手机往旁边挪了挪，露出了桌角的那片小小的粉色。

　　前面的陈浩又开始不安分，用笔杆戳了戳江迟的胳膊，压低声音问：“你看他俩，泽希居然给那转校生糖吃，太阳打西边出来了？”

　　江迟正忙着记笔记，头也没回地低声斥道：“好好听课，陈老看过来了。”

　　陈浩悻悻地转回去，眼角的余光却忍不住往后面瞟。他看见泽希正专注地看着黑板，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，而那个转校生——卿辰，正低着头，不知道在看手机还是在看那颗糖，阳光落在他的发梢上，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。

　　窗外的香樟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，蝉鸣从树叶间钻进来，混着陈老师平稳的讲课声，织成一张细密的网，窗外还不时飘进来一股栀子花香。泽希的笔记本上除了解题步骤，还多了一行小小的字：卿辰，草莓糖，第五天。

　　他写完后，用指腹轻轻蹭了蹭那行字，抬头时正好对上卿辰看过来的目光。那双眼睛里的薄雾似乎散了些，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。泽希朝他弯了弯嘴角，露出个极淡的笑容，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，在卿辰眼底漾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。

　　卿辰很快移开视线，却没再看手机。他的目光落在窗外，那棵老香樟的影子正慢慢爬过桌面，最终停在了那颗草莓糖上。糖纸反射的光晃了晃，像一颗被阳光吻过的星星，静静地躺在那里，等待着被拾起的时刻。

　　陈老师的声音还在继续，讲着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定理，而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，两颗原本平行的轨迹，在这个洒满阳光的午后，终于有了第一次微小的交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