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冬野在阁楼发现那个木箱时，蛛网正从箱角垂到他鼻尖。七月的阳光斜斜切进来，在积灰的地板上投下菱形光斑，无数尘埃在光柱里翻滚，像被惊动的金色虫豸。
他是来收拾祖父遗物的。老人走了整三年，这阁楼便锁了整三年，空气里弥漫着樟木与旧书混合的霉味，呛得他忍不住咳嗽。木箱是被一堆褪色的蓝布衫压着的，黄铜锁扣上的绿锈已经结块，像块凝固的苔藓。
“咔哒”一声，锈蚀的锁舌终于弹开。陈冬野掀开箱盖，一股更浓重的气息涌出来，像是有谁把整个雨季都封在了里面。垫在箱底的油纸已经发脆，轻轻一碰就裂成细条，露出下面码得整整齐齐的线装书。
《海国图志》《瀛环志略》……都是些讲航海的旧书，纸页泛黄发脆，边角卷得像晒干的海带。祖父年轻时跑过船，这些书倒也合情理。他随手抽出最上面那本，书脊上的字已经模糊，翻开扉页，里面夹着张泛黄的照片。
黑白照片上，祖父站在一艘轮船的甲板上，穿着笔挺的白色制服，身后是巨大的铁锚。他身边站着个穿旗袍的女人，烫着当时流行的波浪发，手里拎着只皮箱，箱角的金属包边在照片里闪着微光。
陈冬野从未见过这个女人。家里的老照片里，只有祖母穿着碎花布衫的模样。
他把照片夹回书里，指尖触到书页间硬硬的东西。抽出来一看，是个黄铜罗盘，巴掌大小，边缘刻着密密麻麻的刻度，指针却不见了，只剩下个空洞的圆心。盘底刻着行小字：“丙午年仲夏，于长崎购得。”
丙午年，算下来该是1966年。祖父那年应该在跑中日航线，父亲说过，他就是在那年从船上摔下来，伤了腿才退了休。
阁楼的窗没关严，风灌进来，吹得书页哗哗作响。陈冬野忽然发现，那些航海书里夹着不少零碎——船票根、码头的收据、还有几封没寄出的信。其中一封的信封上没写地址，只画着个小小的罗盘。
他拆开信封，信纸是用毛笔写的，字迹娟秀，墨迹却有些晕染，像是被水浸过：
“景明吾爱，横滨港的樱花开了，比去年早了三日。你送我的罗盘我总带在身边，只是指针不知何时掉了，想来是替你指引方向去了。昨日在唐人街见着株凤凰木，花开得像团火，倒让我想起你船舱里那盏红灯笼……”
景明是祖父的字。
陈冬野捏着信纸的手有些发颤。他忽然想起小时候，祖父总在雨天摩挲着腿上的伤疤，说些没头没尾的话：“那片海蓝得吓人，浪头能把船掀得像片叶子……可惜啊，没来得及把那盏灯笼带回来。”
他继续在书箱里翻找，指尖忽然触到个滑溜溜的东西。摸出来一看，是个玻璃瓶子，里面装着半瓶暗红色的粉末，瓶口用软木塞封着，塞子上缠着圈褪色的红绳。瓶身贴着张极小的标签，上面用日文写着“彼岸华”。
彼岸花？他心里咯噔一下。这东西在传说里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。
风又吹进来，这次带着股淡淡的腥气，像是从海边飘来的。陈冬野抬头望向窗外，楼下车水马龙，哪里有海的影子？他定了定神，目光落在书箱底层的一个铁盒上。
铁盒没有锁，打开后，里面是一叠泛黄的航行日志，还有一枚银质的船徽，上面刻着“安福号”三个字。祖父以前常说，他就是在安福号上当大副的。
日志里的字迹是祖父的，刚劲有力。他随手翻开一页，日期是1966年7月12日：
“今日过黑水洋，风浪极大。晚八点，惠子突然高烧，说胡话时总喊着要找罗盘指针。她腕上的红绳断了，那半瓶花籽撒了半舱……”
惠子？是照片上那个女人吗？
陈冬野的心跳开始加速。他继续往后翻，后面的几页被水浸过，字迹模糊不清，只能辨认出零星的字句：“……船触礁……惠子把罗盘塞进我怀里……让我活下去……灯笼……”
最后一页只有一句话，字迹潦草得几乎认不出：“安福号沉了，我对不起她。”
原来祖父的腿伤，是因为船难。那他为什么从未提起过这个叫惠子的女人？
窗外的风越来越大，吹得窗框咯吱作响。陈冬野忽然觉得阁楼里的气味变了，霉味里混进了淡淡的花香，像是某种从未闻过的花。他低头看向手里的玻璃瓶，里面的暗红色粉末不知何时变得湿润，像是要发芽。
铁盒的角落里还有个小东西，闪着微弱的光。他捡起来一看，是枚小小的铜针，锈迹斑斑，长度正好能放进罗盘的圆心。
他把铜针小心地放进罗盘，针尖立刻指向窗外，微微颤动。那方向，正是祖父生前常眺望的东南方——那里有海。
就在这时，他发现日志的最后夹着张小小的素描，画的是艘轮船，甲板上挂着盏红灯笼，灯笼下站着个穿旗袍的女人，手里拿着个罗盘，笑得眉眼弯弯。画的右下角写着两个字：“惠子”。
阁楼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，像是被乌云遮住了太阳。陈冬野把所有东西放回书箱，手指触到那枚船徽时，忽然觉得冰凉刺骨，像是握着块从深海里捞出来的铁。
他锁上阁楼的门，下楼时，母亲正在厨房做饭，油烟机嗡嗡作响。“收拾完了？”母亲探出头问，“你祖父的东西里，有没有看到个黄铜罗盘？他以前总说，那是救命恩人送的。”
陈冬野愣住了。
“说起来也怪，”母亲擦着手走出厨房，“你祖母临终前，把个红布包交给我，说等你长大了再给你。”她从衣柜里取出个褪色的红布包，层层打开，里面是半枚玉佩，玉质温润，上面刻着半个罗盘图案。
陈冬野下意识地摸出自己脖子上的玉佩——那是祖父留给他的，刻着另外半个罗盘。
两块玉佩拼在一起，正好是个完整的罗盘，圆心处有个极小的凹槽，形状与那枚铜针严丝合缝。
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，阳光重新洒满客厅。陈冬野看着拼合的玉佩，忽然明白祖父那些没头没尾的话里，藏着怎样一段被海风吹散的往事。
他拿起手机，搜索“安福号 1966 海难”，屏幕上跳出条泛黄的新闻，标题写着：“安福号触礁沉没，仅大副陈景明生还……”
新闻的配图里，隐约能看见海面上漂浮的红灯笼，像一朵在黑夜里燃烧的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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