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罐里的月光
李秋意是在拆老灶台时发现那个陶罐的。
秋分刚过,乡下的空气里浮着秸秆的焦香。她蹲在灶台前,看着父亲用撬棍把最后一块青砖撬开,砖缝里落下些细碎的黄土,混着几根干枯的茅草。就在这时,一只灰扑扑的陶罐滚了出来,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。
“这啥?”父亲捡起来擦了擦,罐口的泥垢簌簌往下掉,露出里面深褐色的陶壁,“许是你奶奶当年藏的杂粮。”
李秋意接过陶罐,入手沉甸甸的。罐口用软木塞封着,塞子上缠着圈红布条,布条已经褪色成浅粉色,边缘处磨得有些起毛。她拔开塞子,没闻到粮食的气息,反而有种淡淡的霉味,像是旧书被雨水泡过。
借着灶台顶上的天光,她往罐里看了看。里面没有杂粮,只有个用蓝布包着的东西,方方正正的。她把布包取出来,展开一看,是本线装的日记本,封面上用毛笔写着“秋意”二字,字迹娟秀,带着点稚气。
这是她的名字。可她从未见过这本日记。
日记本的纸页已经泛黄发脆,第一页的日期是1978年9月23日,秋分。上面画着个小小的月亮,旁边写着:“今天爹把老屋的灶台拆了重砌,奶奶说,要在灶膛里藏个陶罐,等我长大了再取出来。她说里面装着秋分的月光,能照亮往后的路。”
1978年,她才三岁。奶奶在她五岁那年就走了,这些事她一点也记不清。
她往后翻,日记里大多是些孩子气的记录:“今天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捡了片银杏叶,夹在本子里”“娘教我缝沙包,针扎破了手,流了血,像石榴籽”……直到翻到中间一页,字迹突然变得潦草,墨迹也有些晕染。
那页的日期是1980年10月15日:“奶奶今天咳得厉害,她说自己要去见月亮婆婆了。她把这个陶罐交给我,让我藏在灶台里,说等我嫁人那天再拿出来。里面除了日记,还有样东西,是她年轻时戴过的银镯子,说能保平安。”
银镯子?李秋意把陶罐倒过来晃了晃,果然有个硬物滚到罐口。她倒出来一看,是只银镯子,样式很旧,镯身上刻着缠枝莲纹,其中一朵莲花的花瓣已经有些变形,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。
她捏着镯子,忽然想起奶奶的手。记忆里,奶奶的手上总戴着只银镯子,每次抱她时,镯子都会发出叮铃铃的响声。后来奶奶病重,那只镯子就不见了,母亲说被奶奶收起来了,她当时还哭闹着要找。
日记的最后一页没有日期,只画着个大大的月亮,月亮下面写着段话,字迹已经很虚弱:“秋意,奶奶走了。你要记得,秋分这天的月亮最亮,不管遇到啥难处,看看月亮就啥都不怕了。镯子你戴着,就当奶奶还在你身边。”
李秋意的眼眶有些发热。她小时候总嫌奶奶唠叨,嫌她的手粗糙,现在才知道,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里,藏着多少没说出口的疼惜。
她把日记和镯子放回陶罐,正想塞回灶台,父亲忽然说:“你奶奶当年确实说过,灶膛里藏着东西。她说那是她的嫁妆里剩下的,要留给家里的闺女。”
“嫁妆?”李秋意愣住了,“奶奶的嫁妆不是都在那个红木箱子里吗?”
“那是后来添置的。”父亲蹲在地上,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,“你奶奶年轻时候苦,嫁过来时就带了个布包,里面除了几件旧衣裳,就只有这只银镯子。她说这镯子是她娘给的,传了三代了。”
李秋意低头看着镯子,忽然发现变形的那朵莲花下面,刻着个极小的“兰”字。奶奶的名字,就叫兰芝。
她重新翻开日记,在最后一页的空白处,发现用铅笔写着行极淡的字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:“镯子内侧有夹层,藏着我攒的钱,不多,够秋意买块花布做新衣裳。”
她把镯子凑到眼前细看,果然在镯子内侧发现道极细的缝。她用指甲抠了抠,夹层弹开,里面掉出几张皱巴巴的毛票,还有一张两角的纸币,纸币上的图案已经有些模糊。
这些钱,在当年或许真的能买块花布。李秋意捏着纸币,指尖有些发颤。奶奶一辈子省吃俭用,连块像样的布料都舍不得买,却把攒下的钱藏在镯子的夹层里,想着给她做新衣裳。
这时,灶台上的天光忽然亮了些。她抬头一看,不知何时云散了,秋分的太阳正斜斜地照进来,在灶台的砖缝里投下细长的光带,像一条条金色的线。
父亲已经开始砌新的灶台,水泥浆抹在砖上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李秋意把陶罐抱在怀里,走到院子里。院角的老桂花开了,细碎的花瓣落在陶罐上,带着甜甜的香气。
她想起奶奶常说的话:“秋分这天,月亮和太阳一样高,阴阳相半,日子最是公平。人活着,也得像这节气,不偏不倚,心里才能亮堂。”
以前她不懂这话的意思,现在抱着这只装着日记和镯子的陶罐,忽然就明白了。奶奶藏在灶膛里的,哪里是月光,分明是一个老人能给晚辈的,最实在的念想和底气。
她把陶罐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包里,打算带回城里。银镯子她戴在了手上,贴着皮肤,暖暖的,像是奶奶的手还在牵着她。
傍晚时分,新灶台砌好了。父亲在灶膛里生了火,火光映着他的脸,也映着墙上奶奶的黑白照片。照片里的奶奶穿着蓝色的粗布褂子,嘴角带着浅浅的笑,手腕上隐约能看见银镯子的反光。
李秋意站在灶台前,看着跳动的火苗,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。她知道,不管以后遇到什么难处,只要摸摸手腕上的镯子,想想灶膛里藏着的秘密,就一定能像奶奶说的那样,找到照亮前路的月光。
夜色渐浓,秋分的月亮慢慢爬上来,挂在院子里的老桂树上,清辉满地,把陶罐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