光德坊毗邻西市，却比西市清静许多，多居官吏富户。坊墙高耸，门禁森严，已近三更，坊门早已落锁。
但这难不住夏柠。她绕至坊墙东北角一处相对偏僻的地段，这里墙外有几株老树，枝桠虬结，探向墙内。她深吸一口气，攀着粗糙的树皮，灵巧如猫，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，落入坊内。
裴衍的宅邸并不难找。光德坊丙街第七户，门庭不算显赫，黑漆大门，门前两只石狮略显陈旧，一如他本人那般低调而透着几分冷清。
此刻，府门紧闭，门檐下连灯笼都未悬挂，只有月光洒在石阶上，泛着清冷的光。
夏柠并未立刻上前叩门。她隐在街对面一株大树的阴影里，仔细观察。府邸周围寂静无声，并无暗哨埋伏的迹象。
她沉吟片刻，并未走向正门，而是绕至宅邸侧后方。那里有一道供仆役出入的角门，更为隐蔽。她再次确认四周无人，这才上前，抬手叩响了门环。
叩门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等了片刻，门内并无动静。
夏柠再次叩响，力道稍重。
又过了许久，门内才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和一道带着浓浓睡意与不耐的老迈声音：“谁啊？深更半夜的！”
“吱呀”一声，角门开了一条缝，露出一个老门房布满皱纹的脸和一只警惕的眼睛。他打量着门外陌生的少女，眉头紧皱：“你找谁？知道这是哪儿吗？”
夏柠福了一礼，声音刻意带上几分惊慌与急切：“老伯恕罪，小女子有十万火急之事，求见裴衍裴大人！事关人命，求老伯通传一声！”她说着，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钱，悄悄递了过去。
老门房瞥了眼铜钱，并未立刻去接，只是狐疑地打量她：“我家老爷早已歇下。有何急事，明日去大理寺递状纸便是！”
“等不到明日了！”夏柠语气更急，眼中甚至逼出了些许水光，“老伯，求您了！若非走投无路，小女子岂敢深夜叨扰？实在是……实在是与裴大人日前提及的案子有关，发现了紧要线索！”她故意将“裴大人提及的案子”几个字咬得稍重。
老门房闻言，面色微微一变，睡意似乎醒了几分。他再次仔细看了看夏柠，犹豫片刻，终于接过铜钱，低声道：“你在此等着，莫要声张！我去禀报管家，见与不见，可不是老奴能做主的！”
“多谢老伯！”夏柠连忙道谢。
角门再次关上。夏柠站在门外，夜风吹过，带来刺骨的寒意。她拢了拢衣衫，心跳却并未因短暂的等待而平复，反而愈发急促。这是一场赌博。赌裴衍是否在府中，赌他是否会见她，更赌他对此事究竟知晓多少、意欲何为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，每一瞬都如同煎熬。
就在夏柠几乎以为对方不会理会时，角门再次“吱呀”一声打开了。
这次出现的并非老门房，而是一个穿着深灰色棉袍、面容清癯、约莫五十岁上下的老者。他目光沉静，举止沉稳，打量夏柠的眼神带着审慎，却并无太多敌意。
“姑娘深夜到访，所谓何事？”老者开口，声音平和，却自有一股威严。他便是裴府的管家。
夏柠再次将方才的说辞重复一遍，语气恳切焦急：“管家明鉴，小女子确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裴大人，事关重大，迟恐生变！”
管家沉默地看了她片刻，似乎在权衡利弊，最终侧身让开一步：“姑娘请进。老爷已在书房等候。”
他竟真的在府中！而且同意见她！
夏柠心中警铃大作，面上却不敢显露，低声道谢，跟着管家迈入了裴府。
府内庭院并不宽敞，陈设简单，甚至有些过于冷清，与他大理寺丞的身份似乎不太相符。廊下只悬着几盏光线昏暗的气死风灯，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。
管家引着她穿过一道回廊，来到一间亮着灯火的房门外。
“老爷，人带来了。”管家在门外躬身道。
“进来。”屋内传来裴衍那特有的、平直而缺乏起伏的声音。
管家推开房门，对夏柠做了个请的手势，自己却并未入内，而是安静地守在了门外。
夏柠深吸一口气，迈步踏入书房。
书房内陈设同样简洁，一桌一椅，两架书柜，墙上挂着一柄装饰用的长剑。灯盏下，裴衍并未穿着官服，只着一身深青色家常便袍，坐在书案之后，手中拿着一卷书，似乎方才正在阅读。
见她进来，他放下书卷，抬眸看来。那双浅淡的眸子在灯光下，更显得深邃难测，看不出丝毫情绪。
“深夜扰攘，所谓何事？”他开口，语气平淡，仿佛只是在处理一桩寻常公务。
夏柠福身行礼，压下心中所有翻腾的情绪，开门见山，直接将怀中那枚铜盒取出，双手奉上，声音带着刻意压制的颤抖与恐惧：“裴大人明鉴！小女子今夜险遭灭口，侥幸逃脱，意外寻得此物！思及大人日前提及刘管事、赵录事之案，恐与此物有关，不敢隐瞒，特来禀报！”
她绝口不提师父被捕之事，更不提宫中遭遇和方才巷口追杀，只将一切归结为“意外寻得”和“险遭灭口”，并将动机引向“配合官府查案”，将自己置于一个偶然撞破阴谋的无辜者位置。
裴衍的目光落在那个粗糙的铜盒上，并未立刻去接，只是淡淡问道：“此乃何物？从何处得来？”
“小女子不知这是何物。”夏柠摇头，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与后怕，“今夜路过东市永和坊附近暗巷，忽闻打斗之声，心惊躲避，只见两人追逐厮杀，其中一人重伤倒地，此物从其怀中跌出，滚落至小女子藏身之处……那胜者搜寻未果，匆匆离去……小女子待其走远，方敢拾起……谁知刚出巷口，便遭人追杀，声称要索回此物……”
她编造了一个半真半假的遭遇，将东市之行模糊处理，刻意隐去赵录事宅邸，只突出被人追杀灭口的惊险，并将铜盒的来源推给莫须有的“黑吃黑”场面。
裴衍静默地听着，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，发出规律的轻响。灯光下，他的面容一半明亮，一半隐于阴影，看不出是信还是不信。
“你可知追杀你的是何人？”他问。
“不知……他们蒙着面，身手极为了得……”夏柠垂下眼睫，声音微颤，“小女子侥幸凭借对街巷熟悉，又撒了防身的药粉，才得以逃脱……心中惧怕，思来想去，唯有裴大人日前提及查案，或能解此物之惑，护小女子周全……故冒昧前来……”
她将姿态放得极低，将一个受惊无助、寻求官府庇护的平民女子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，同时再次巧妙地将话题引回裴衍的职责范围。
裴衍的目光从铜盒移到夏柠脸上，那审视的意味让她头皮微微发麻，但她强迫自己维持着惊惶却诚恳的表情。
良久，他终于伸出手，取过了那个铜盒。
他并未立刻打开，只是用手指摩挲着铜盒粗糙的表面，眼神晦暗不明。
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，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。
夏柠的心悬在半空，等待着对方的反应。这番说辞漏洞不少，她不知道能否骗过这位心思深沉的大理寺丞。
终于，裴衍抬起眼，目光再次落在她身上，却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：
“你的医术，师从何人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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