裴衍的问题如同冰冷的细针,猝不及防地刺入夏柠紧绷的神经。
医术师从?
他为何突然问起这个?是怀疑她识得铜盒中之物?还是另有所指?
夏柠心念电转,面上却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窘迫与黯然,微微低下头,声音也低了几分:“回大人话……小女子家中原是开药铺的,自幼随家父辨识些草药,略通皮毛……后来家道中落,才辗转至长安,蒙济世堂杜师父收留,做个学徒,继续学些粗浅手艺。”
她将“家道中落”四字说得轻描淡写,却足以引人遐想,又将杜仲推至台前,合情合理地解释了她懂药的原因,且与她之前的说法自洽。
裴衍静静听着,手指依旧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,那双浅淡的眸子在灯光下仿佛能看透人心。他并未追问她家世详情,目光重新落回手中的铜盒。
“你说,此物是从争斗之人身上跌落?”他语气平淡,听不出情绪。
“是。”夏柠肯定道,心脏却微微收紧。他是在推敲她故事里的细节。
“那二人因何争斗?”
“小女子离得远,未能听清……只隐约听到几句‘东西’、‘交出来’、‘灭口’之类的话……”夏柠斟酌着词句,将听到的只言片语模糊化,嵌入叙述中,增加可信度。
裴衍不再发问,指尖微微用力,打开了铜盒。
那半块干涸发黑的膏状物暴露在灯光下,那股极其微弱的甜腻腥气再次若有若无地散逸出来。
裴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,虽然极其细微,但一直紧盯着他的夏柠敏锐地捕捉到了。
他认得此物!或者,至少察觉到此物非同寻常!
但他并未立刻言明,只是用指尖极其小心地沾了一点膏体边缘,凑近鼻端,轻轻一嗅。他的动作专业而谨慎,绝非普通文官所为。
随即,他迅速合上盒盖,从书案抽屉中取出一块干净的细棉布,仔细擦拭了指尖,仿佛那东西带有剧毒一般。
整个过程中,他的脸色沉静如水,唯有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凝重。
“此物……”他缓缓开口,声音比方才更低沉了几分,“你从未见过?”
“从未。”夏柠回答得毫不犹豫,眼神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,“此物……有何不妥吗?那些人拼死争夺,莫非是什么珍贵药材?”
她故意将话题引向“珍贵药材”,而非“毒物禁药”。
裴衍抬眸,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她,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破绽。夏柠坦然回望,将所有真实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最深处。
“并非药材。”裴衍收回目光,语气恢复了平直,“乃害人之物。”
他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措辞,最终道:“此物名‘痴梦膏’,前朝禁药,久服令人心智迷失,形销骨立, 如果成瘾,最终会癫狂而死。”
他的解释与秦老所言基本一致,但更为简洁冷峻。
夏柠适时地倒吸一口凉气,脸上露出惊惧与后怕:“竟、竟是如此歹毒之物!难怪……难怪那些人要灭口……”她抚着胸口,仿佛心有余悸,“多谢大人解惑!此等邪物,留在世间必是祸害!还请大人将其收缴,严查来源!”
她表现得如同一个偶然撞破阴谋、急于摆脱烫手山芋的普通百姓。
裴衍将铜盒放在书案上,并未立刻收起,手指再次无意识地叩击着桌面,目光重新落在夏柠身上,带着一种审度的意味。
“你方才说,遭人追杀。”他话题一转,“可看清对方样貌、身手路数?”
“他们蒙着面,身手极快,招式狠辣,像是……像是专门做这种见不得光勾当的人……”夏柠描述着那两名杀手的特征,语气惶恐。
“他们所用兵刃?”
“似乎是短刃,月光下泛着冷光,极其锋利。”
“可曾留下什么痕迹?比如,衣物碎片、特殊气味、或是他们交谈时有无特殊口音、提及何人?”
裴衍的问题一个接一个,细致而冷静,完全是大理寺官员审问案情的口吻。
夏柠一一谨慎回答,大部分依据事实,只在关键处稍作模糊或修改,将自己完全摘出,塑造成一个纯粹的、运气不好的目击者。
她一边回答,一边心中暗凛。裴衍的思维缜密,问题犀利,稍有不慎,便可能露出马脚。
终于,裴衍的问话暂告一段落。他沉默片刻,忽然道:“你今日入宫,在司药房当差,可曾听闻或见到什么异常?”
来了!他终于问及宫中之事!
夏柠心头一紧,面上却露出些许茫然,仔细回想了一下,才不确定地道:“异常?司药房各位大人姐姐皆忙于为贵妃娘娘备药,并无异常……只是……”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,微微蹙眉。
“只是什么?”裴衍追问,目光微凝。
“只是……药材气味混杂,小女子又一直低头做事,偶尔似乎闻到一丝……一丝有些特别的甜味,与寻常药香不同,但转瞬即逝,也不知是不是错觉……”她将永巷闻到的气味模糊地嫁接到司药房,说得极其不确定,仿佛只是微不足道的琐碎印象。
裴衍的眼神似乎闪烁了一下,快得让人难以捕捉。
“除此之外呢?”他语气不变。
“除此之外……并无其他了。”夏柠摇头,随即像是忽然想起什么,补充道,“哦,对了,有一位姓孙的内常侍曾来过司药房询问药材备置情况,姜司药很是恭敬……想来是陛下关切贵妃娘娘凤体吧?”
她看似无意地提及孙常侍,将其与贵妃病情关联,合情合理。
裴衍听完,并未对孙常侍的出现表现出任何异样,只是淡淡颔首:“宫中规矩森严,你今日所见所闻,离开后便当忘却,勿要与外人提及。”
“是,小女子明白。”夏柠恭顺应道。
书房内再次陷入沉默。裴衍的手指停止了叩击,目光落在那个铜盒上,似乎在沉思。
夏柠的心悬着。她提供了线索,也经受了盘问,接下来他会如何处置?会相信她的话吗?会追查下去吗?最重要的是,会因此……过问师父杜仲被冤入狱之事吗?
她屏息等待着。
良久,裴衍终于抬起眼,目光平静无波:“此事本官已知晓。此物暂且留于此处。你……”
他的话尚未说完,书房外忽然传来管家略显急促的声音:“老爷,大理寺少卿崔大人连夜到访,说有紧急公务,已在花厅等候。”
裴衍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,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。他看了一眼夏柠,对门外道:“请他稍候。”
他站起身,对夏柠道:“你在此稍候片刻。”
说完,他并未收起书案上的铜盒,转身便走出了书房。
房门轻轻合上,屋内只剩下夏柠一人,以及那盏跳跃的孤灯,和那个放在书案正中央的、装着痴梦膏的铜盒。
机会!
夏柠的心脏猛地狂跳起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