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墨,长街寂寥。唯有两人一前一后的脚步声,敲击着青石板路,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回响,更衬得四周死寂。
夏柠跟在裴衍身后半步之遥,低垂着头,目光却警醒地扫视着周围任何一丝风吹草动。颈后的伤口传来阵阵刺痛,提醒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生死一线。
裴衍的步伐沉稳依旧,背影挺直,仿佛刚才那场与黑衣杀手的短暂交锋未曾发生过。他沉默地走着,没有询问,没有质疑,甚至连一丝多余的情绪波动都无。
这种极致的平静,反而让夏柠心中更加不安。他到底看到了多少?知道了多少?他出现在城南荒祠附近,真的只是“恰好路过”吗?
无数疑问如同毒藤般缠绕着她的心神。
就在两人即将走出这条僻静长街,转入相对热闹一些的坊道时,裴衍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。
他没有回头,清冷平直的声音却突兀地打破了沉默,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:
“城南荒祠,年久失修,多有蛇虫鼠蚁盘踞,并非采药之地。”
夏柠的心猛地一跳,指尖瞬间掐入掌心。
他果然知道!他知道她去了荒祠!他甚至可能目睹了部分经过!那他是否也看到了那黑袍老者和后来的刺杀?
她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,喉咙发紧,声音带着刻意伪装的余悸和一丝茫然:“是、是……小女子无知,误入险地,险些丢了性命……多谢大人再次出手相救……”
她绝口不提祠中之事,只将一切归结为“误入”和“遇袭”,仿佛对那场针对老者的刺杀毫不知情。
裴衍并未立刻回应。又走过几步,他才再次开口,语气依旧平淡,却仿佛带着某种难以捉摸的深意:
“蛇虫鼠蚁虽毒,尚可防范。唯有人心鬼蜮,防不胜防。”
夏柠的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。他这话……是在警告她?还是在暗示什么?
她不敢接话,只能将头垂得更低。
沉默再次降临。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。
又行了一段,眼看西市的轮廓已在夜色中显现,济世堂不远了。裴衍却忽然再次开口,这次的问题更加直接,也更加突兀:
“你父亲夏青临,除太医署职司外,可曾与你提及……城南旧友?”
轰——!
这句话如同惊雷,狠狠劈在夏柠的耳膜上!她的脚步猛地一滞,几乎要站立不稳!
他知道了!他不仅知道她去了荒祠,他甚至可能猜到了她去见谁!或者……他根本就知道“南山先生”的存在!
父亲……城南旧友……他这是在试探她!用最直接的方式!
巨大的震惊和恐惧如同冰水浇头,让她四肢冰凉。她死死咬住舌尖,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绝不能在此刻露出破绽!
“父、父亲……”她的声音带着无法完全抑制的颤抖,听起来却更像是因提及亡父而悲伤哽咽,“父亲生前醉心医道,忙于署中公务,甚少……甚少与家人提及署外之事……城南旧友……小女子……从未听父亲提起过……”
她将否认进行到底,语气哀戚,将一个对父亲往事知之甚少、骤然被提及亡父而悲伤难抑的女儿角色,演得淋漓尽致。
裴衍的脚步未停,也没有回头,仿佛只是随口一问。夏柠无法看到他的表情,更无从判断他是否相信这番说辞。
那之后,他便不再开口。沉默如同厚重的冰层,将两人彻底隔绝。
终于,济世堂那紧闭的门板出现在视野中。两名扮作闲汉的护卫从暗处现身,见到裴衍,立刻躬身行礼,默然退到一旁。
裴衍在距离药铺数步之遥的地方停下,转过身,目光平静地落在夏柠身上。
“近日长安不甚太平,勿再夜出。”他的语气听不出丝毫情绪,仿佛只是例行公事的告诫,“若有异状,可至大理寺报官。”
说完,他不等夏柠回应,对那两名护卫微一颔首,便转身离去。那抹靛青色的身影很快融入夜色,消失在西市街道的拐角,干脆利落,没有丝毫停留。
两名护卫再次无声地隐入黑暗,显然监视仍在继续。
夏柠独自站在紧闭的铺门前,夜风吹过,带来刺骨的寒意。她缓缓抬手,摸了摸颈侧已经凝结的血痕,指尖冰凉。
裴衍最后那几句话,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,狠狠扎在她的心上。
他什么都知道。至少,他怀疑她所知远不止她表现出来的这些。
他今夜的出现,绝非巧合。那是一场精心的“偶遇”,一场无声的警告,更是一场居高临下的审视和试探。
他像一只经验丰富的猎手,耐心地布下网罗,冷静地观察着猎物的每一次挣扎,并不急于收网,而是等待着……等待着猎物自己露出更多的破绽,或者,引出来更多潜藏的同类。
夏柠缓缓握紧了拳,指甲深深嵌入皮肉。
她转身,叩响了铺门。
门很快打开,杜仲焦急担忧的脸出现在门后。
“宁夏!”他一把将她拉进去,飞快地关上门,借着昏暗的油灯光芒,一眼就看到了她颈侧的伤口和破损的衣衫,顿时脸色煞白,“这、这是怎么了?!不是去采药吗?怎会弄成这样?!又遇到歹人了?!”
夏柠疲惫地摇摇头,声音沙哑:“师父,我没事,只是皮外伤。外面……不太平。”
她扶着杜仲回到后院,简单清洗包扎了伤口,换下破损的衣衫。对于今夜发生的一切,她只字未提,只说是采药时误入偏僻处,险些遭劫,幸得路人相助才脱身。
杜仲虽惊疑不定,但见她不愿多言,也只当她是受了惊吓,连连念佛,叮嘱她好生休息。
回到自己漆黑的小屋,关紧房门,夏柠背靠着门板,缓缓滑坐在地。
彻底的疲惫和冰冷如同潮水般涌上,将她淹没。
裴衍的警告,黑衣杀手的狠辣,荒祠中那神秘老者中箭倒下的身影……一幕幕在眼前交错闪现。
对方的力量远超她的想象,无孔不入。而裴衍,这个看似可能成为盟友的大理寺丞,其立场却更加暧昧难测,如雾里看花。
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、不断缩紧的罗网之中,四周皆是悬崖,每一步都踏在刀刃之上。
孤身一人,强敌环伺,救师无门……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如同冰冷的毒蛇,缠绕上她的心脏,几乎要扼断她的呼吸。
她将脸深深埋入膝间,肩膀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。
但仅仅片刻。
她猛地抬起头,黑暗中,她的眼睛亮得惊人,如同淬火的寒星。
不能放弃。
父亲的血仇,师父的冤屈,夏家七十三口的亡魂……都在看着她。
她还有筹码。袖中那份痴梦膏的样本,是她目前唯一的、可能扭转局面的利器!
裴衍在试探,在警告,却也未曾真正对她下手。这意味着她还有周旋的空间,还有……利用的价值。
既然暗路不通,那便……兵行险着,剑走偏锋!
一个大胆到近乎疯狂的念头,如同黑暗中燃起的野火,骤然在她心底升腾而起!
她缓缓站起身,走到窗边,推开一道缝隙,望向外面沉沉的、被无数双眼睛监视着的夜色。
目光,却投向了皇城的方向。
或许,她该换一种方式,会一会这长安城里的……“大人物”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