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光微熹,寒意彻骨。
济世堂依旧大门紧闭,门板上那块“东主有恙,歇业一日”的木牌在晨风中轻轻晃动,透着一股萧索。
夏柠一夜未眠。
她坐在窗边,看着天色一点点由墨黑转为灰白,心中那个疯狂的念头也随之愈发清晰、坚定。
不能再等了。被动躲藏,只会被逐渐收紧的罗网彻底困死。师父在狱中多待一刻,便多一分危险。对方的手段狠辣果决,绝不会给她慢慢筹谋的时间。
必须主动出击!用手中唯一的筹码,去赌一个破局的可能!
而她要赌的对象,不在别处,正在那巍峨皇城之内,在那位看似与一切毫不相干,却又可能牵动全局的贵人身上——贵妃柳氏。
父亲当年因“进献毒药,谋害贤妃”而获罪。如今,贤妃已逝,宫中位份最尊、圣眷最浓的,便是这位柳贵妃。更重要的是,她前日入宫,亲耳听闻贵妃“凤体欠安”,太医署与司药房为此日夜忙碌。而孙常侍身上那若有若无的幻梦紫气息,以及永巷疯癫旧人含翠的呓语,都隐隐将线索指向了深宫禁苑。
若这诡异的禁药网络当真与宫中某人有关,那么,一位正当盛宠却又“抱恙”的贵妃,会是局中人?或是……下一个目标?
无论哪种可能,这位贵妃,都值得一赌!
但这赌注,下得极大。贵妃深居禁宫,岂是她一个平民女子所能轻易见到?即便见到,又如何取信于她?所言所行,稍有差池,便是惊扰凤驾、乃至构陷宫妃的死罪!
然而,绝境之中,唯有行险!
夏柠站起身,走到那只旧药囊前。她取出藏于夹层最深处的两样东西——那片沾着痴梦膏样本的薄纱,以及……一枚触手温润、色泽沉静的青色玉佩。
玉佩雕工古朴,并非名贵材质,却是父亲夏青临生前极少离身之物。玉佩背面,用极细的刀工刻着一个篆体的“安”字。这是夏家祖传之物,寓意“悬壶济世,平安顺遂”,亦是父亲行医的信念。夏家遭难那夜,她于混乱中拼死带出的,除那半张药方,便是此佩。
此佩或许无人认得,但这是她与父亲之间最后的联结,是她孤注一掷时,唯一能证明些许过往的印记。
她将薄纱小心地用油纸包好,与玉佩一同贴身藏入怀中。
然后,她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干净衣裙,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,褪去了所有市井学徒的痕迹,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出身尚可、遭遇变故的医家女子。
她走到杜仲房门外,轻轻叩门。
杜仲很快开门,他显然也一夜未眠,眼窝深陷,满脸焦灼:“宁夏,你……”
“师父,”夏柠打断他,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,“我需出去一趟,设法救师父出来。”
杜仲脸色骤变:“你要去何处?不可莽撞!那裴大人既已答应……”
“裴大人自有他的考量,我们不能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人。”夏柠语气坚定,“师父,您放心,我自有分寸。您留在铺中,无论听到任何动静,切勿出门,也切勿承认与任何事有关。”
“宁夏!”杜仲抓住她的手臂,老眼中满是惊恐与哀求,“你莫要做傻事!那些人……我们惹不起啊!”
“正因惹不起,才不能坐以待毙。”夏柠轻轻挣脱他的手,对他露出一个极淡却安抚的笑容,“师父,信我一次。”
她不再多言,转身走向铺门。
打开门闩,清晨冷冽的空气涌入。那两名裴府的护卫如同幽灵般,立刻从街角现身,目光警惕地投来。
夏柠看也未看他们,深吸一口气,迈步而出,并未走向往常采买药材的方向,而是径直朝着皇城的方向走去!
那两名护卫显然一愣,互相对视一眼,立刻快步跟上,却并未立刻阻拦,似乎想看她究竟意欲何为。
夏柠步伐稳定,目不斜视,心中却如擂鼓。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,此番行动绝无可能瞒过裴衍。但她赌的就是裴衍此刻不会公然阻止她!他要观察,要放长线,她便做那条主动咬钩的鱼,看看最终会惊起怎样的波澜!
皇城巍峨,宫禁森严。她一个平民女子,如何能通禀求见贵妃?
她自有计较。
她并未走向守卫最严的宫城正门,而是绕至皇城西侧的光顺门外。此处虽亦是禁地,但附近多有各部衙署,往来官吏众多,偶尔也会有低阶内侍或宫女因公出入,相对而言,是可能接触到宫内信息的最近之处。
她在距离光顺门百步之遥的一处街角停下,这里恰有一家官办的驿舍,供外地入京述职的低阶官员暂歇。她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,面朝宫门方向,静静地跪了下来。
这一举动,立刻引起了周遭所有人的注意!
路过的官吏、差役、甚至守门的禁军,目光都惊疑地投向她。那两名裴府护卫更是脸色微变,远远停住脚步,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行事!
夏柠垂首跪地,背脊挺得笔直,从怀中取出那枚青色玉佩,双手高高捧过头顶,朗声开口,声音清越却带着悲怆,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清晰听到:
“民女宁夏,原太医令夏青临之女!家父蒙冤遭戮,夏氏满门含恨!今闻贵妃娘娘凤体违和,民女泣血叩首,恳求娘娘垂怜!家父生前于疑难杂症颇有涉猎,留有遗方或可一试!民女愿以残生担保,只求面呈娘娘,以全孝道,以证清白!娘娘明鉴!”
她字字清晰,句句泣血,将“太医令夏青临之女”的身份公然揭开,将“蒙冤”二字喊出,更将诉求直接指向了正在病中的贵妃!以献方治病的名义,叩请天听!
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!公然为钦犯喊冤,直指宫闱,稍有不慎,立刻便会被以“妄议朝政”、“惊扰宫禁”的罪名拿下,甚至当场格杀!
但她赌的就是这“太医令”身份和“疑难杂症遗方”对一位正被病痛困扰的贵妃可能产生的吸引力!赌的就是这桩陈年旧案背后可能牵扯的势力,会让某些人投鼠忌器,不敢在光天化日、众目睽睽之下立刻对她这个“遗孤”下杀手!
果然,她这一番话,如同巨石投湖,瞬间在光顺门外激起千层浪!
过往官吏纷纷驻足,面露惊骇,交头接耳。守门禁军握紧了戟杆,神色惊疑不定,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。那两名裴府护卫更是脸色铁青,显然接到了裴衍的指令不可妄动,此刻进退维谷!
现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和僵持。
夏柠跪在冰冷的石板上,双手高举玉佩,垂着头,能清晰地感受到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般扎在背上。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,几乎要撞碎肋骨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,每一瞬都如同煎熬。
就在守门禁军似乎终于下定决心,要上前拿人时——
光顺门侧的一道小门忽然“吱呀”一声打开了。
一名穿着深青色宦官服饰、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缓步走了出来,身后跟着两名小内侍。那太监目光锐利,扫了一眼跪地的夏柠,又看了看周围窃窃私语的众人,尖细的嗓音带着一股威严:
“何事喧哗?”
一名禁军队正连忙上前,低声禀报。
那太监听着,目光再次落到夏柠身上,上下打量了她一番,尤其在看到她手中那枚青色玉佩时,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。
他沉吟片刻,并未立刻发作,而是踱步到夏柠面前,居高临下,淡淡问道:“你便是夏青临之女?”
“是。”夏柠低头应道。
“你方才所言,要为贵妃娘娘献方治病?”太监的声音听不出喜怒。
“民女不敢妄言。家父确曾钻研诸多疑难杂症,留有手札。民女或可从中寻得对症之方,为娘娘尽绵薄之力。”夏柠语气恭谨,却将“手札”二字稍稍加重。她赌对方若知内情,会明白这“手札”可能意味着什么。
那太监眯了眯眼,静默片刻,忽然道:“抬起头来。”
夏柠依言抬头,迎上对方审视的目光。她努力让自己的眼神看起来充满悲愤、恳切,却又带着一丝医家子弟的执拗与坚持。
太监盯着她看了半晌,忽地轻笑一声,意味不明:“倒有几分胆色。也罢,贵妃娘娘近日确为宿疾所扰,太医院束手。你既有此心,便随咱家入宫一趟吧。至于你所言是真是假,自有娘娘圣裁。”
他竟答应了?!如此轻易?!
夏柠心中非但没有欣喜,反而警铃大作!这太监的反应太过平静,太过顺畅,仿佛……早已料到她会来此一般!
但事已至此,她已无退路。
“民女谢过公公!”她压下心中惊疑,叩首谢恩。
那太监不再多言,转身便向那小门走去。两名小内侍上前,一左一“请”起了夏柠。
夏柠最后瞥了一眼远处那两名面色凝重的裴府护卫,深吸一口气,握紧手中的玉佩,跟着太监,一步迈入了那森严的皇城宫门。
沉重的门扉在她身后缓缓合上,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目光。
门内,是另一重深不见底、杀机暗藏的天地。
(今天更先一章,明天不一定更,要看情况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