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门在身后沉重合拢,发出闷响,将外界的喧嚣与目光彻底隔绝。
一股难以言喻的、混合着檀香、陈木、尘埃以及某种冰冷威仪的气息扑面而来,沉重地压在夏柠的胸口,让她呼吸都为之一窒。
眼前是高耸的朱红宫墙,一眼望不到头的漫长甬道,地面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巨大青石板,冰冷坚硬。往来宫人皆低眉敛目,脚步轻悄急促,如同无声的影子,不敢有丝毫喧哗。一种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秩序笼罩着一切。
领路的太监脚步不停,并未走向那些巍峨壮丽的主殿方向,而是沿着宫墙下的夹道一路向西。两名小内侍一左一右“陪”在夏柠身侧,看似引路,实则监视。
夏柠垂首跟在太监身后,目不斜视,全身的感知却提升到了极致。她努力记下每一个转弯,每一道宫门的名称,观察着沿途所见的一切。
越往里走,殿宇渐稀,环境愈发清幽,甚至显得有些冷清。最终,他们在一处题着“缀锦宫”的宫苑门前停下。此处并非后宫最核心的区域,但也绝非偏僻之所,宫门守卫见到那领路太监,并未盘问,沉默地让开了道路。
进入宫门,院内奇石罗列,花木扶疏,虽已入秋,仍见几分精心打理的秀雅。正殿门窗紧闭,廊下侍立着几名宫女,皆是屏息静气,神色恭谨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那太监在殿前台阶下停步,转身对夏柠低声道:“在此候着,咱家先去通禀娘娘。”
夏柠屈膝应道:“是。”
太监深深看了她一眼,这才整理了一下衣袍,缓步走上台阶。一名守殿的宫女无声地为他推开殿门,他侧身而入,殿门又迅速合拢。
夏柠垂首静立在院中,能清晰地感受到四周投来的、带着审视与好奇的目光。那两名小内侍依旧站在她身后不远处,如同两尊沉默的石像。
时间一点点流逝,殿内毫无动静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不安的寂静,只有风吹过树梢的细微沙沙声。
夏柠的心缓缓沉了下去。贵妃是否根本不愿见她?或是正在权衡利弊?这漫长的等待,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煎熬与考验。
就在她指尖微微发凉之际,殿门再次无声开启。
出来的并非方才那位太监,而是一位穿着藕荷色宫装、年约三十许、面容清秀却目光锐利的女官。她步下台阶,走到夏柠面前,上下打量了她一番,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:
“你就是那个自称夏青临之女的医女?”
“民女宁夏,参见女官。”夏柠福身行礼。
“娘娘凤体不适,不便见外客。”女官语气冷淡,“你有何方剂,可交予我,由太医署验看后,再行定夺。”
果然如此。直接面见贵妃,绝非易事。
夏柠心中早有预料,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急切与诚恳:“女官明鉴。家父手札所载,多为疑难杂症之偏方验方,用药配伍极为精妙,差之毫厘,谬以千里。非民女亲自解说,恐他人难以领会其中关窍,若误用,非但不能奏效,反恐伤及娘娘凤体。民女恳请面陈娘娘,只需一炷香的时间!”
她再次强调“手札”与“亲自解说”,暗示其中或有不可为外人道的秘密。
那女官闻言,眉头微蹙,审视地看了她片刻,似乎在权衡。最终,她淡淡道:“在此等候。”
她转身再次进入殿中。
又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,殿门第三次开启。这次出来的,是那位领她进来的太监。
他脸上没什么表情,只对夏柠道:“跟咱家来。娘娘允你觐见。记着,进去后低头回话,不得直视凤颜,问什么答什么,不得多言。”
“民女明白。”夏柠恭顺应道,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。
她跟着太监,迈上台阶,走入那扇沉重的殿门。
殿内光线略显昏暗,弥漫着一股浓郁而复杂的香气,是多种名贵香料混合的味道,却似乎刻意想要掩盖什么,反而显得有些滞重。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,脚步落在上面悄无声息。
绕过一道紫檀木雕花屏风,眼前豁然开朗。
内殿陈设华丽精致,却并不显得奢靡,反而透着一股文雅气息。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籍玉器,墙上挂着山水墨画。只是空气中那股试图掩盖什么的香气愈发明显。
殿中央的软榻上,斜倚着一位宫装女子。
她穿着一身浅碧色绣折枝玉兰的常服,云鬓微松,未施浓妆,面容依稀可见昔日绝色,此刻却带着明显的病态苍白,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与郁色,仿佛一株被风雨侵袭的名贵兰花,虽仪态犹存,却失了精气神。
这便是当今圣宠正浓的柳贵妃。
榻边侍立着方才那位女官和两名贴身宫女,皆是屏息凝神。
领路太监上前一步,躬身低声道:“娘娘,人带来了。”
柳贵妃并未立刻抬头,只是轻轻挥了挥手,指尖纤细无力。太监会意,无声地退到一旁。
夏柠立刻跪下行礼:“民女宁夏,叩见贵妃娘娘,娘娘千岁。”
殿内一片寂静,只有角落鎏金香炉中香烟袅袅升腾的细微声响。
良久,上方才传来一个声音,柔和悦耳,却难掩其中的虚弱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:“抬起头来。”
夏柠依言微微抬头,目光垂落,不敢直视。
柳贵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,静静地看了片刻,才缓缓道:“你说,你是夏青临的女儿?”
“是。”
“你父亲……”柳贵妃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,“本宫倒是有些印象。只可惜……当年之事,令人扼腕。”
夏柠心中一紧,不知她此言是试探还是感慨,只能谨慎应道:“家父蒙冤,民女人微言轻,唯存此心,日夜盼能昭雪。”
柳贵妃轻轻咳嗽了两声,身旁女官立刻递上温水。她抿了一口,放下杯盏,才又道:“你说你父亲留有手札,或有医治本宫宿疾之方?”
“民女不敢妄言。家父毕生钻研医道,于诸多疑难杂症确有独到见解。民女近日整理遗物,偶见手札中记载一症,与娘娘凤体欠安之状颇有几分相似,故斗胆前来,恳请一试。”夏柠将早已想好的说辞缓缓道出,语气恳切而不失沉稳。
“哦?”柳贵妃似乎提起些许兴趣,“是何症状?又是何方剂?”
夏柠深吸一口气,知道关键时刻已到。她并未直接回答,而是反问道:“民女冒昧,可否请娘娘容准,准民女近前,细观娘娘气色?医家讲究望闻问切,民女虽技艺浅薄,亦想尽力而为。”
此言一出,旁边侍立的女官和太监脸色皆是一凝。近凤体,乃大忌。
柳贵妃却沉默了片刻,目光在夏柠低垂的脸上流转一圈,竟轻轻点了点头:“准。”
女官欲言又止,最终还是没有出声。
夏柠起身,垂首缓步上前,在距离软榻三步之遥处停下,再次跪下。她抬起头,目光快速而谨慎地扫过柳贵妃的面容。
苍白,倦怠,眉宇郁结……这些都与外传的“凤体欠安”相符。但细看之下,夏柠的心却猛地一沉!
柳贵妃的眼睑下方,有着极淡的、若非近距离仔细观察绝难发现的青灰色痕迹!并非寻常的憔悴黑影,而是一种……近乎于脏腑中毒或长期被某种药物侵蚀后,透出肌肤的沉疴之色!
更让她心头剧震的是,她敏锐的鼻子,在那浓郁繁杂的熏香掩盖下,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、若有若无的甜涩气息!
与她怀中那痴梦膏样本,以及昨日在孙常侍身上闻到的那一丝,同源同质!只是极其淡薄,仿佛已被其他药力强行压制或代谢了许多,但那股特殊的甜腻腥气,绝难瞒过她的嗅觉!
贵妃……贵妃竟也长期接触过此物?!程度或许不深,或中断已久,但痕迹犹在!
巨大的惊骇如同冰水浇头,让夏柠四肢瞬间冰凉。她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,迅速低下头,掩去眼中所有情绪。
“如何?”柳贵妃的声音从上方传来,带着一丝淡淡的疲惫。
夏柠稳了稳心神,声音尽量平稳:“娘娘恕罪,民女愚见,娘娘之症,似非寻常气血亏虚,倒像是……像是心脉长期受扰,神思耗损过甚所致。家父手札中确有一方,名为‘清心养荣汤’,或可安神定志,缓缓调养。”
她故意说了一个温和平妥、绝不出错的方子名称,绝口不提那诡异的气息和痕迹。
柳贵妃静静地听着,未置可否。殿内再次陷入沉默,只有香炉烟缕无声盘旋。
良久,柳贵妃才轻轻叹了口气,语气听不出是失望还是其他:“太医院开的方子,也是这般说辞。罢了,你既有此心,便将方子写下,交由李女官吧。”
她似乎失去了兴趣,重新闭上了眼睛,倦怠地挥了挥手。
那李女官立刻上前,对夏柠使了个眼色,示意她退下。
夏柠心中焦急。她冒险入宫,绝非只为献上一个太医院都能开出的温补方子!她必须引起贵妃真正的注意!
就在她准备咬牙再次开口之际,殿外忽然传来一阵轻微却急促的脚步声。
一名小太监匆匆入内,跪地禀报:“娘娘,孙常侍在外求见,说是奉陛下之命,前来探问娘娘凤体,并送来新进贡的安神香。”
孙常侍!
夏柠的心猛地一跳!他来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