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有人来过了。”
裴衍的声音，平直地响起，不带丝毫疑问的语气，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。昏黄的灯笼光晕下，他那双冷冽的眸子，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，牢牢锁在夏柠脸上，捕捉着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。
夏柠的心脏骤然缩紧，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直，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。她死死抿着唇，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，不泄露丝毫内心的惊涛骇浪。
他知道了！他果然知道那个神秘吏员来过！是监视？还是……那根本就是他的人？是另一重试探？
“是送饭的狱卒。”夏柠垂下眼睫，声音刻意放得平稳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，“给了些吃食和水。”
她绝口不提那无声的两个字，将一切归结为最寻常的牢狱供给。
裴衍静默地看着她，灯笼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，让他本就冷硬的神情更添几分莫测。他没有追问，也没有戳破，只是那目光中的审视，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囊，直抵灵魂深处。
“大理寺的牢饭，滋味如何？”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无关的问题，语气平淡，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嘲弄。
夏柠指尖掐入掌心，低声道：“能活命，已是恩典。”
“恩典？”裴衍极轻地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，唇角似乎勾起一抹极淡的、转瞬即逝的弧度，快得让人以为是光影造成的错觉，“活着，有时候比死更难。”
他的话，意有所指，如同冰锥，刺入夏柠早已千疮百孔的心。
她猛地抬起头，眼中压抑的恨意几乎要喷薄而出：“裴大人将我囚于此地，不杀不放，究竟意欲何为？是要看着我在这暗无天日之地慢慢腐烂，还是要等我熬不住酷刑，吐出你想听的话？”
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，在这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裴衍面对她的质问，神色依旧没有丝毫波动，仿佛她激烈的情绪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微风。他向前踏了半步，灯笼的光晕随之移动，将夏柠完全笼罩在光影之下，也让他高大的身影带来的压迫感更加强烈。
“本官说过，活着，留在牢里，是你目前唯一的选择。”他的声音低沉了几分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，“外面的网，已经收紧了。永济药行吴掌柜勾结逆贼，私藏禁药，负隅顽抗，已被当场格杀。此案，京兆府已初步定案，不日将上报刑部。”
夏柠的瞳孔骤然收缩！他竟如此轻描淡写地将吴掌柜定为逆贼！还要将案子坐实！
“你胡说！”她失声喊道，声音尖锐，“吴掌柜是冤枉的！他是为了保护……”
“保护什么？”裴衍打断她，目光骤然锐利如刀，直刺她的双眼，“保护那些足以让更多人掉脑袋的‘手札’？还是保护你这个……夏青临的余孽？”
“余孽”二字，如同烧红的烙铁，狠狠烫在夏柠的心上！她浑身剧震，脸色瞬间惨白如纸。
“夏青临谋害宫妃，罪证确凿，满门伏诛。你，宁夏，不过是侥幸逃脱的漏网之鱼。”裴衍的声音冰冷无情，字字诛心，“如今，你又与逆贼吴某往来密切，身涉禁药大案。数罪并论，你以为，你还能活多久？”
他每说一句，夏柠的脸色就白上一分，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。巨大的恐惧和绝望，如同冰冷的潮水，再次将她淹没。他是在宣判她的死刑吗？
“除非……”裴衍的话锋忽然一转，目光深沉地凝视着她，那眼神中似乎有某种复杂难辨的东西一闪而过，“你能证明，你的价值，大于你的罪责。”
价值？什么价值？夏柠茫然地看着他。
“你对药材的辨识能力，你对那些……禁忌药方的了解。”裴衍缓缓说道，语气中带着一种诱饵般的蛊惑，“或许，对本官正在查办的另一起案子，有所助益。”
另一起案子？夏柠的心猛地一跳。他到底在查什么？难道……
“什么案子？”她强压下心中的惊疑，哑声问道。
裴衍却没有直接回答，只是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、用火漆封口的细竹管，放在了地上那盏灯笼旁边。
“这里面，是涉案之物的一些样本。”他淡淡道，“给你一夜时间。辨出其中成分，写出可能的配伍和效用。明日此时，本官再来。”
说完，他不再看她，转身便向牢门外走去。
“若我辨不出呢？”夏柠在他身后嘶声问道。
裴衍的脚步在门口微微一顿，并未回头，只有冰冷的声音传来：
“那便证明，你毫无价值。”
话音落下，他一步踏出牢房。厚重的铁门再次“哐当”一声合拢，落锁声沉重而决绝。
灯笼的光晕被隔绝在外，牢房内重新陷入一片昏暗，只有地上那根细竹管，在从门缝透入的微光中，泛着幽冷的光泽。
夏柠僵在原地，许久，才缓缓俯身，颤抖着拾起那根冰凉的竹管。
价值？证明自己的价值？
这分明是一场交易，一场将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也榨取干净的、冷酷无情的交易！辨出样本，或许能多活几日；辨不出，便是死路一条！
裴衍！你果然是个魔鬼！
她死死攥着竹管，指节因用力而发白。
可是……除了接受，她还有别的选择吗？
活着……哪怕像狗一样活着，也只有活着，才有可能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，才有可能……报仇！
她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就着铁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，她小心翼翼地剥开竹管一端的火漆。
一股极其淡薄、却异常熟悉的甜腻腥气，瞬间钻入她的鼻腔！
是痴梦膏！或者……是类似的东西！
她的心猛地一沉！裴衍让她辨别的，果然是这种宫廷禁药！他到底在查什么案子？难道与孙常侍、与贤妃之死有关？
她不敢怠慢，立刻将竹管内的少许粉末倒在掌心，凑近鼻尖仔细嗅闻，又用手指捻开，借着微光观察其色泽和质地。
父亲的手札残篇中关于各种奇毒禁药的记载，如同烙印般在她脑中飞速闪现。她必须集中全部心神，才能从这微小的样本中，捕捉到那决定生死的线索。
长夜漫漫，牢房阴冷。
夏柠蜷缩在角落，就着那一丝微光，全神贯注地投入到这场生死攸关的“考试”之中。她的侧脸在阴影中显得异常苍白专注，唯有那双眼睛，在黑暗中燃烧着不屈的火焰。
仇恨，是她此刻唯一的燃料。
而远在牢门之外，裴衍站在幽暗的廊道尽头，负手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，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，唯有眸底深处，掠过一丝极淡、极快的、难以捕捉的复杂神色。
风，起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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