沧州行宫的日子像偷来的时光,缓慢而宁静。
灵汐的伤在太医的照料下渐渐好转,但她始终提心吊胆,生怕被识破身份。谢景渊似乎信了她“迷路孤女”的说辞,安排她住在西厢的暖阁里,还派了个小宫女伺候。
“姑娘,该换药了。”小宫女端着药盘进来,声音轻快,“陛下特意吩咐用最好的金疮药,说姑娘背上的伤深,可不能留疤。”
灵汐乖乖趴下,任由小宫女解开她后背的纱布。伤口已经结痂,但那一夜被利刃划破皮肉的痛楚还刻在记忆里。她想起那个手持锁魂镜的黑袍人,心头一紧——那人分明是冲着她来的,可为何会知道她化形的时辰?
“姑娘真是福大命大,”小宫女一边上药一边絮叨,“那日陛下抱您回来时,您浑身是血,我们都以为救不活了。没想到陛下守了您一夜,连奏折都搬到外间批阅。”
灵汐怔了怔。她记得那个雨夜,男人怀抱的温度,和他身上清冽的松木香。
“陛下他……经常这样照顾人吗?”
小宫女噗嗤一笑:“陛下平日里最厌人近身,连后宫的娘娘们请安都常常免了。那日亲自抱您回来,可是惊呆了好些人呢。”
灵汐抿唇,心里泛起一丝异样的甜。
午后,谢景渊来了。
他换下朝服,只着一身玄色常服,金线绣的暗纹在阳光下若隐若现。灵汐正坐在窗前发呆,见他进来慌忙起身,却不慎扯到伤口,“嘶”地抽了口冷气。
“伤没好全就别乱动。”谢景渊按住她的肩,指尖无意擦过她后颈的皮肤。那里还残留着狐毛褪去的细微触感,灵汐猛地一颤,耳根悄悄红了。
谢景渊似乎没察觉,自顾自在桌边坐下:“沧州事务已了,三日后回京。”
灵汐的心沉了下去。回京?意味着要离开这个暂时庇护她的地方,去往那个人类帝王的世界。她一只狐狸,能在那里藏多久?
“你若无处可去,可随朕入宫。”谢景渊忽然道,目光落在她微微发白的脸上,“宫中不缺一双筷子。”
他说得随意,像在谈论天气。灵汐却猛地抬头,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眸子里。那一刻,她忘了长老的告诫,忘了人妖殊途,只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。
“我……我可以吗?”
谢景渊唇角微扬:“朕说可以就可以。”
三日后,车驾抵京。
皇城比灵汐想象中还要巍峨。朱墙高耸,殿宇层叠,琉璃瓦在秋阳下闪着刺目的光。每道宫门都有重兵把守,那些铠甲森冷的侍卫看她的眼神,像在看什么不该存在的物件。
谢景渊将她安置在碎玉轩——正如他所说,是个偏僻却清净的所在。院子不大,种着几株还未开花的桃树,陈设简单却雅致。
“你既无名分,暂且封个'灵嫔'吧。”谢景渊临行前道,“位份不高,免得招人眼红。”
灵汐不懂什么位份高低,只觉得“灵嫔”二字从他口中说出,格外好听。
她很快发现了宫中的规矩之多:用膳不能出声,走路不能太快,见人要行礼,连笑都要用团扇掩着面。最难受的是每日晨昏定省,要去给李太后请安。
太后第一次见她时,目光像针一样扎遍她全身。
“听说皇帝从沧州带回个孤女?”太后慢条斯理地拨着茶沫,“抬起头让哀家瞧瞧。”
灵汐抬头,对上太后审视的视线。那眼神锐利得仿佛能看透皮囊,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——这是狐狸受惊时的本能反应。
太后眯起眼:“倒是个标致人儿。多大了?家在何处?”
每一个问题都像陷阱。灵汐按提前备好的说辞应答,手心全是汗。她感觉到太后身上有种令她不安的气息,像是……香火裹着铁锈的味道。
请安结束后,她在宫道上遇见几位妃嫔。为首的淑妃穿着绯色宫装,鬓边金步摇晃得刺眼。
“哟,这就是新来的灵嫔妹妹?”淑妃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遍,嗤笑,“听说是个没根基的,怪不得分到碎玉轩那种地方。”
另一个蓝衣美人掩口笑道:“姐姐莫怪,陛下许是一时新鲜。毕竟……”她压低声音,“这位连字都不识几个呢。”
灵汐攥紧衣袖。她在青丘时,长老教过她人族文字,可宫中的诗书礼仪于她而言确实陌生。那些妃嫔的笑声像细针,扎得她浑身不自在。
是夜,谢景渊来了碎玉轩。
他看起来疲惫得很,眼下泛着青黑,连唇角都紧抿着。灵汐大着胆子问:“陛下不开心吗?”
谢景渊怔了怔,似乎没料到会有人这么直白地问他。良久,他揉着眉心叹道:“江南水患,朝堂上吵了半日也没个结果。”
灵汐不懂朝政,但她见过青丘的雨季。山洪暴发时,小动物们会互相叼着幼崽往高处逃。她想了想,试探道:“不能先让大家躲到安全的地方,再想办法治水吗?”
谢景渊抬眼看向她。烛光下,少女的眸子清澈见底,倒映出他怔忡的脸。那么简单的道理,满朝文武却只顾争论该拨多少银子、该派谁去治水。
“你说得对。”他忽然笑了,紧绷的下颌柔和下来,“是朕钻牛角尖了。”
灵汐被他的笑晃了眼,呆呆道:“陛下该多笑笑的。”
这句话脱口而出,她立刻后悔了——宫女说过,君王威严不可冒犯。谁知谢景渊非但没生气,反而笑意更深:“哦?为何?”
“因为……”灵汐耳根发热,声音越来越小,“因为陛下笑起来好看……”
谢景渊朗声大笑。那笑声惊得窗外宿鸟扑棱棱飞起,也惊动了碎玉轩外潜伏的黑影。
墨玄蹲在宫墙的阴影里,指尖深深抠进砖缝。
他看着窗内相谈甚欢的两人,看着灵汐微红的脸颊,胸口涌起一股暴戾的冲动。那只小狐狸根本不知道,人类帝王的笑脸下藏着怎样的算计。
三日前他追踪到沧州时,正好听见谢景渊与心腹的对话:
“九尾狐既已找到,陛下为何还不取血?”
“不急。她既主动送上门,不妨看看还有什么价值。”
价值。墨玄冷笑。在人类眼里,妖族不过是可利用的工具。他得尽快带灵汐离开,在她被啃得骨头都不剩之前。
窗内,灵汐正给谢景渊看她今日学的字。她握笔的姿势别扭,写出来的字像爬虫,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:“太丑了……”
谢景渊却接过笔,就着她的手添上一捺:“这笔要这样运力。”
他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后背,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际。灵汐僵在原地,连呼吸都忘了,只听见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。
墨玄再也看不下去,身影化作黑雾消散在夜色里。
他没注意到,远处高楼上,也有人正望着碎玉轩的灯火。
李太后放下千里镜,唇角勾起冰冷的弧度:“看来皇帝是舍不得动手了。”
身旁的老太监躬身道:“陛下年轻,难免被美色所惑。不过诅咒发作起来,由不得他心软。”
“哀家倒要看看,是他的情意深,还是命重要。”太后捻着佛珠,眼底闪过厉色,“去把钦天监叫来,就说——哀家夜观天象,见妖星犯紫微,恐于圣体不利。”
老太监会意退下。
太后独自站在高楼窗前,望着碎玉轩的方向。许多年前,也有个狐媚子这样蛊惑先帝,甚至怀了龙种。可惜啊,那个孩子没福分,连带着他娘一起殁在了冷宫里。
这一次,她不会让历史重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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灵汐发现谢景渊有个习惯:批奏折时总蹙着眉,指节因用力而发白,像在忍受什么痛苦。
她问过太医,太医支支吾吾说陛下是旧疾。可她偷偷闻过谢景渊的药渣,那里面有几味药根本不是治寻常病的,反倒像……镇压邪祟的符水。
这日谢景渊又来碎玉轩,脸色比往日更差。灵汐大着胆子伸手探他额头,被滚烫的温度吓了一跳:“陛下发热了!”
谢景渊挥开她的手:“无妨。”
可下一刻他就晃了晃,险些栽倒。灵汐慌忙扶住他,触手一片冰凉——明明额头发烫,身子却冷得打颤。这症状她见过,青丘有狐妖中过巫蛊之术就是这般!
她立刻屏退左右,将谢景渊扶到榻上。指尖凝起微薄灵力,缓缓渡入他心口。那里果然盘踞着一团黑气,正蚕食着他的生机。
“别白费力气了。”谢景渊忽然睁开眼,握住她的手腕。他眼底泛着不正常的红,声音沙哑,“这不是你能治的病。”
灵汐急道:“可是——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谢景渊猛地收紧手指,捏得她腕骨生疼,“今日之事,不许对任何人提起。”
他眼神凌厉,带着帝王独有的威压。灵汐吓得噤声,心里却疑窦丛生:他明明知道自己身中诅咒,为何要隐瞒?
当夜月圆,灵汐辗转难眠。
她想起长老说过,九尾狐的心头血能解百毒,狐尾更是续命的至宝。谢景渊的诅咒,或许真有法子可解……
这个念头一生出来,就再也压不下去。
她溜出碎玉轩,凭着记忆找到御药房。夜里当值的小太监正在打盹,她悄悄摸进去,借着月光辨认药材柜上的标签。
当归、灵芝、雪莲……都不对。诅咒乃邪术,需至阳至纯之物方能化解。她的目光落在最角落的柜子上,那里贴着符纸,像是封印着什么。
灵汐踮脚去够,却不慎碰倒了桌上的烛台。“哐当”一声脆响,惊醒了小太监。
“谁在那儿?!”
她吓得转身要跑,却撞进一个结实的怀抱。玄色龙纹刺得她眼疼——是谢景渊。
“陛下?”小太监连滚爬起地跪倒,“这、这丫头偷偷摸摸……”
谢景渊扫了眼灵汐手中的药材,眸色骤沉:“你想找什么?”
灵汐张了张嘴,却说不出口。难道要告诉他,她想用自己的血给他试药?
“朕问你话。”谢景渊抬起她的下巴,力道大得让她发疼,“谁指使你的?太后?还是藩王?”
他眼中的猜忌像盆冷水,浇得灵汐浑身冰凉。原来在他心里,她始终是个来历不明的可疑之人。
“没有谁指使。”她倔强地别开脸,“我只是……睡不着,出来走走。”
谢景渊显然不信。他命人将灵汐带回碎玉轩软禁,连窗子都钉死了。
灵汐抱着膝盖坐在黑暗里,觉得委屈又可笑。她一片真心,人家却当她是刺客。
后半夜下起雨来。雨滴敲打着窗棂,像谁的哭声。
忽然,窗外传来细微的叩击声。灵汐警惕地抬头,看见窗纸被捅开一个小洞,塞进来一朵蔫头耷脑的桃花。
“……”她愣住。
窗外的人似乎很着急,又塞进第二朵、第三朵……最后索性扔进来一整枝,上面还挂着未干的水珠。
灵汐推开窗缝——虽然钉死了,还留着一条隙。谢景渊站在雨里,浑身湿透,发冠歪斜,哪有半点帝王威仪。他手里还攥着把桃花枝,开得乱七八糟,一看就是临时从哪棵树上薅的。
“朕……”他别开脸,耳根微红,“路过御花园,看这花开得碍眼。”
灵汐看看他,又看看怀里湿漉漉的桃花,突然噗嗤笑了。
原来人类帝王撒谎时,耳朵会红啊。
谢景渊被她笑得恼羞成怒,板起脸道:“笑什么!再笑就把花收回来。”
灵汐赶紧把花枝藏到身后:“送人的东西哪有要回去的道理?”她眨眨眼,故意问,“陛下真是路过御花园?”
谢景渊噎住,半晌才闷声道:“……朕来赔罪。”
雨声淅沥,将他这句话衬得格外柔软。灵汐望着他淋湿的肩头,心里那点委屈忽然就散了。
“那陛下能不能再赔我个东西?”
“什么?”
“自由。”她指着钉死的窗户,“这样关着,我喘不过气。”
谢景渊沉默片刻,抬手示意。暗处立刻闪出影卫,悄无声息地拆了窗钉。
“以后想去哪儿,跟朕说。”他替她拢了拢衣襟,指尖不经意擦过锁骨,“宫里不比外面,很多眼睛盯着。”
这话像是提醒,又像是警告。灵汐却只注意到他手上的伤——大概是摘花时被树枝划的,渗着血珠。
她鬼使神差地握住那根手指,低头舔了舔伤口。
谢景渊浑身一震。
温软的触感转瞬即逝,留下细微的酥麻。他看着眼前少女泛红的耳尖,喉结滚动:“你……”
“这样好得快。”灵汐松开手,装得若无其事,“我们乡下的土法子。”
才不是。那是狐妖疗伤的方式,用唾液促进愈合。她心跳如鼓,生怕被识破。
谢景渊深深看她一眼,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他转身走入雨幕,走出很远才停下摊开手掌。那道伤口已经愈合,连疤痕都没留下。
雨丝凉透,可他指尖还残留着少女唇瓣的温度。
“九尾狐……”他喃喃自语,眼底情绪翻涌,“你究竟是谁?”
远处高楼上,太后的千里镜缓缓收起。
“看来,得推他们一把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