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一清晨的天是蒙着灰的,像被人用湿抹布擦过的旧玻璃,连太阳都懒得出力,只在东边天际线拖出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橘色。林晚秋醒得早,不是自然醒,是被隔壁房间林晚星翻书包的响动闹醒的——自从高二开学,林晚星总故意把收拾东西的动静弄大,像是怕她忘了,两人虽同级,却一个在重点高中,一个在街尾的普通高中。
林晚秋坐在床上,盯着天花板上剥落的墙皮发呆。墙上有块浅褐色的印子,是去年复读时,她不小心把墨水洒在墙上留下的。那时候母亲没骂她,反而说“没事,等你考上高中,妈就找人把墙重新刷一遍”。现在想来,那大概是母亲对她最温和的一次了。她慢慢坐起身,套上洗得发白的校服——校服的袖口有点短,是去年复读时穿的,今年没买新的,母亲说“还能穿,别浪费钱”,可上周刚给林晚星买了两套新的重点高中校服,说是“重点校的孩子,穿得差了会被人看不起”。
走出房间时,母亲正站在厨房门口煎鸡蛋,滋滋的油声里混着她的抱怨:“早上煎两个鸡蛋,晚星要去重点校,得吃好点,你就喝碗粥吧,家里米不多了。”林晚秋没说话,默默走到餐桌旁坐下。桌上摆着一碗白粥,粥水稀得能照见人影,旁边是林晚星的早餐——两个煎得金黄的鸡蛋,一片火腿,还有一袋温好的牛奶。
林晚星背着崭新的重点高中书包,一蹦一跳地从房间出来,书包上的校徽在晨光里闪着亮。她走到餐桌旁,故意把书包往林晚秋面前凑了凑,说:“姐,你看我们学校的校徽,是镀金的呢,你们学校的校徽是什么做的啊?塑料的吧?”母亲在旁边笑着附和:“重点校就是不一样,连校徽都讲究。晚秋,你也争点气,别总让你妹比下去。”
林晚秋端起粥碗,小口喝着,没接话。粥是凉的,顺着喉咙滑下去,像吞了块冰。她知道,不管她说什么,都会被当成“找借口”“不服气”。复读那年她试过解释,说“我会努力的”,母亲却说“别光说不做,浪费钱”;父亲则会皱着眉,说“闭嘴,吃饭”。
吃完早餐,两人一起出门。林晚星走在前面,脚步轻快,嘴里哼着流行歌,时不时跟路过的同学打招呼。那些同学看到林晚秋,眼神里带着点好奇,又带着点轻视,像是在看“那个复读一年才考上普通高中的人”。林晚秋跟在后面,尽量把自己缩成一团,好像这样就能不被人注意到。
走到岔路口时,林晚星突然停下脚步,转身对林晚秋说:“姐,我们学校这周要办数学竞赛,听说一等奖能加分呢,你们学校有吗?”她的声音不大不小,刚好能让旁边几个同行的重点校同学听到。那些同学立刻笑起来,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说:“普通校哪有竞赛啊,他们能把课本知识学会就不错了。”另一个女生附和:“就是,复读一年才考上普通校,也太惨了吧。”
林晚秋攥紧书包带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,疼得她指尖发麻。她想反驳,想说“我们学校也有竞赛”,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她知道,就算说了,也只会引来更多的嘲笑。林晚星看着她的样子,笑得更开心了,她指着不远处的普通高中校门,对同学说:“看,那就是我姐的学校,是不是很普通?她复读一年才考上的,我妈说,当初花了好多钱请人吃饭,才让她进去的。”
同学们的笑声更大了,像针一样扎进林晚秋的耳朵里。她低着头,不敢看校门,也不敢看那些同学的脸。普通高中的校门确实普通,灰色的铁门,上面的油漆掉了不少,门口没有重点校那样的石狮子,也没有挂着“省级重点高中”的金色牌子,只有一块小小的、写着“城郊第二中学”的木牌,被风吹得轻轻晃动。
林晚星和同学们走了,走之前,她还回头对林晚秋说:“姐,你快点走吧,别迟到了,普通校也不能总迟到啊。”林晚秋站在原地,看着他们的背影,直到他们走进重点校的校门,才慢慢挪动脚步,走向自己的学校。
走进校门时,她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。有同学在背后议论:“就是她,复读一年才来的。”“听说她妹妹在重点校,比她厉害多了。”她加快脚步,想赶紧走到教室,却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同学。那个同学没好气地说:“走路不长眼啊?”她连忙道歉,那个同学却白了她一眼,走了。
一整天,林晚秋都心神不宁。上课的时候,老师在讲台上讲课,她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,满脑子都是早上林晚星和同学们的嘲笑,还有母亲的抱怨。下课的时候,她想跟同学一起聊天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能坐在座位上,假装看书。有同学过来问她问题,她紧张得说不出话,那个同学只好走了,边走边说:“真怪,怎么不说话啊。”
终于熬到放学,她收拾好书包,快步走出学校。她不想再听到任何嘲笑,也不想再看到任何人的眼神。走到家楼下时,她听到母亲在跟邻居聊天,声音很大,故意说给邻居听:“我家晚星在重点校,这周要办竞赛呢,肯定能拿奖。不像我家晚秋,复读一年才考上普通校,花钱不说,还不争气,真是白瞎钱。”
邻居附和道:“是啊,晚星真厉害,晚秋也得加把劲啊。”母亲叹了口气,说:“加什么劲啊,我看她就是没那个脑子,早知道让她去打工了,还能挣点钱。”
林晚秋站在楼下,听着母亲的话,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。她赶紧擦干眼泪,怕被母亲看到。她知道,要是被母亲看到她哭,肯定会骂她“没出息”“装可怜”。
走进家门时,父亲正坐在沙发上抽烟,烟味弥漫在整个客厅里。林晚星坐在旁边,拿着手机,笑着跟父亲说:“爸,我们老师说,这次竞赛要是拿了奖,高考能加分呢。”父亲笑着说:“好,好,我女儿真厉害,比你姐强多了。”
母亲看到林晚秋回来,没好气地说:“回来了?赶紧做饭去,我跟你爸累了一天,晚星还要学习呢。”林晚秋放下书包,走进厨房。厨房很小,光线很暗,只有一个小小的窗户,透进一点微弱的光。她拿起锅,开始煮面条——晚上通常吃面条,母亲说“方便,省钱”。
煮面条的时候,母亲走进厨房,靠在门框上,说:“早上晚星跟我说,你们学校没有竞赛?你说你,复读一年,怎么还是这么不争气?当初花那么多钱给你找学校,你倒好,连晚星的学校都比不上,丢不丢人?”林晚秋没说话,继续煮面条,眼泪掉进锅里,她赶紧用勺子搅了搅,假装是水。
父亲也走进厨房,看到她的样子,皱着眉说:“早知道让你去打工,白瞎钱。你看看你,现在除了会煮面条,还会干什么?”林晚秋攥紧勺子,手在发抖,她想反驳,想说“我也在努力学习”,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她知道,就算说了,也没人会信。
晚饭的时候,没人说话,只有筷子碰碗的声音。林晚星一边吃面条,一边说:“爸,妈,下周我们学校要开家长会,你们一定要去啊,我们老师说,要跟家长聊聊高考的事。”父亲笑着说:“去,肯定去,我女儿的家长会,怎么能不去。”母亲也说:“是啊,晚星的家长会,我们肯定去,晚秋的家长会,就算了吧,普通校的家长会,也没什么好说的。”
林晚秋默默吃着面条,面条没什么味道,像她的心情一样。她快速吃完面条,放下碗,说:“我回房间了。”父亲和母亲没说话,林晚星白了她一眼,说:“赶紧走吧,别在这里影响我们。”
回到房间,她锁上门,靠在门后,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。她哭得很大声,却又怕被家人听到,只能用手捂着嘴,压抑着哭声。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,断断续续的,像受伤的小动物在呻吟。哭到胸口发闷,好像有块石头压在上面,连呼吸都要费力气。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像是被人使劲拉着一样,疼得她浑身发抖。
她走到书桌前,打开抽屉,拿出一本蓝色封面的日记本。日记本是去年复读时买的,封面有点磨损了,上面写着“安泽楠”三个字——那是她虚拟出来的男朋友的名字。她翻开日记本,找到去年复读时写的一页,上面有她自己写的“泽楠回复”:“你的学校不普通,你的努力也不丢人。”
她用指尖反复摩挲着这行字,好像这样就能感受到安泽楠的温暖。可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下来,滴在纸页上,晕开了字迹。她的手在发抖,把纸页揉出了褶皱,却还是舍不得放下。她在日记本上写下今天的事:“泽楠,今天晚星笑我的学校普通,妈妈说我丢人。我站在学校门口,觉得自己像个笑话……我又哭了,哭到胸口发闷,神经像被人使劲扯着,连呼吸都要费力气。你说,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啊?”
写完后,她把日记本抱在怀里,坐在椅子上,看着窗外。窗外的天已经黑了,只有几颗星星在天上闪着微弱的光。她想起去年复读时,安泽楠“告诉”她,星星再小,也有自己的光。可现在,她觉得自己连一颗小星星都不如,她的光,早就被家人的嘲笑和指责熄灭了。
她就这样坐着,抱着日记本,直到夜深。客厅里的灯灭了,家人都睡了,只有她房间里的灯还亮着。她不敢睡觉,怕一闭上眼睛,就会想起早上的嘲笑,想起母亲的抱怨,想起父亲的指责。她只能抱着日记本,在微弱的灯光下,寻找一点点属于自己的温暖,哪怕那温暖,只是她自己虚拟出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