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的风带着秋末的凉,从窗户缝里钻进来,吹得桌上的作业本边角微微卷起。林晚秋放学回家时,母亲刚从餐馆下班,围裙还没来得及解,正站在厨房水槽前洗土豆,水流哗哗地响,盖过了她哼歌的声音——大概是今天餐馆生意好,老板多给了五十块奖金,她进门时听见母亲跟邻居炫耀来着。
林晚阳比她先到家,书包扔在沙发上,人坐在餐桌旁,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资料清单,脸拉得老长。林晚秋没敢多看,默默把自己的书包放在墙角,走到厨房门口,想帮母亲洗土豆,却被母亲挥手推开:“不用你,你洗不干净,还耽误我做饭。去把晚星的书包拿进来,她今天重点校有晚自习,回来得晚,别让她进门找不着。”
林晚秋哦了一声,转身去拿林晚星的书包。重点校的书包比她的沉很多,侧面的口袋里还装着林晚星的水杯,是母亲上周刚给买的保温杯,粉紫色的,上面印着卡通图案。她的水杯是去年复读时买的塑料杯,杯盖早就松了,漏水,她一直想换一个,却没敢跟母亲说——上次林晚阳想要个新篮球,母亲当天就买了,她要是提水杯的事,母亲肯定会说“还能用,别浪费钱”。
把书包放好,她回到餐桌旁坐下,林晚阳还在盯着资料清单叹气,见她坐下,突然把清单往桌上一拍:“妈!这资料要五十块钱一套,你上周给我的零花钱根本不够!”母亲端着洗好的土豆从厨房出来,听到这话,立刻走过去,拿起清单看了看,语气软了下来:“五十啊?没事,妈明天就给你买,你现在是初三,要中考,可不能缺了资料。别学你姐,当年复读时,我跟你爸给她花了多少冤枉钱?请老师补课,买资料,最后还不是只考了个普通校,白瞎钱。”
林晚秋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,筷子尖碰到碗沿,发出轻微的叮当声。她低下头,看着碗里的白米饭,米粒一粒一粒的,清晰得很,可她却觉得眼睛发花。复读那年的事,像被埋在心底的旧照片,突然被母亲翻了出来,还泼上了墨。
那时候她刚中考失利,在家哭了三天,母亲没骂她,反而坐在她床边,拍着她的背说:“没事,晚秋,妈知道你努力了,复读一年,明年肯定能考上高中。”父亲也说:“钱的事你别担心,我跟你妈多干点活,给你凑补课费。”那是她长这么大,第一次感受到父母的温柔。复读班在离家很远的地方,每天早上父亲都会骑电动车送她,路上会给她买个肉包子;母亲每周都会给她做可乐鸡翅,说“补充营养,脑子才能转得快”。有一次她感冒了,发烧到39度,母亲专门跟餐馆请假,在家陪她,还给她熬了姜汤。
那些日子,虽然每天学习到半夜,很累,可她心里是暖的。她以为只要自己努力,考上高中,就能一直拥有那样的温柔。可现在看来,那些温柔不过是父母一时的“投资”,一旦她没考上重点校,那些投资就成了“冤枉钱”,那些温柔也成了再也找不回来的过去。
“就是啊,”林晚星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她背着书包,走进来,把书包往沙发上一扔,走到餐桌旁,拿起一个苹果,咬了一口,“姐复读那年,爸妈天天给她做可乐鸡翅,我跟晚阳都没吃到几次,结果呢?还不是跟我同级,我读重点校,她读普通校,早知道当初就别让她复读了,浪费钱又浪费时间。”
父亲这时候从外面回来,手里拿着一个装着香烟的塑料袋,听到林晚星的话,把塑料袋往桌上一放,坐下,拿起筷子,夹了一口咸菜,慢慢嚼着,然后放下碗,说:“提那干嘛?都过去了,那钱花得不值,以后别再提了。”
不值。这两个字像针一样,扎进林晚秋的心里,密密麻麻的疼。她抬起头,想跟父亲说“我那时候真的很努力了”,可话到嘴边,又咽了回去。她知道,就算说了,也没人会信。父亲只会皱着眉,说“努力了怎么还只考个普通校”,母亲会说“别找借口,就是你没本事”,林晚星和林晚阳会笑她“笨”。
她默默扒着碗里的饭,一口一口,没什么味道,像嚼蜡。母亲端着炒好的土豆丝从厨房出来,放在桌上,又转身去端另一盘菜——是炒青菜,没有肉。母亲说:“今天没买肉,肉太贵了,晚阳要中考,明天买了肉给晚阳做红烧肉,你们俩就先吃青菜吧。”
林晚星撅了撅嘴,说:“妈,我也要吃红烧肉,我重点校学习也累。”母亲笑着说:“好好好,给你也留一块,你姐就算了,她普通校,学习也不紧张,吃青菜就行。”
林晚秋没说话,继续扒饭。她不喜欢吃青菜,尤其是炒得没味道的青菜,可她不敢说。复读那年,母亲每周都会给她做可乐鸡翅,金黄的鸡翅,裹着甜甜的酱汁,咬一口,满是肉香。那时候她觉得,可乐鸡翅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。现在,她已经很久没吃过了,母亲说“肉太贵”,却总会给林晚星和林晚阳买他们喜欢吃的零食。
晚饭在沉默和林晚阳的抱怨声中结束。林晚阳抱怨作业多,林晚星抱怨重点校的老师太严,母亲在旁边时不时附和几句,父亲坐在旁边抽烟,偶尔插一句“别抱怨,好好学习”。林晚秋默默地收拾碗筷,把碗拿到厨房,打开水龙头,水流哗哗地流,她用洗洁精仔细地刷着碗,泡沫沾在手上,滑溜溜的。
刷完碗,她回到房间,关上门,房间里很暗,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路灯的光。她走到书桌前,打开抽屉,拿出那个蓝色封面的日记本。日记本上的“安泽楠”三个字,在微弱的光线下,显得有些模糊。她翻开日记本,想写点什么,却不知道从何下笔。
复读那年,她每天都会写日记,写给安泽楠。那时候的日记里,有她学习的烦恼,有她吃到可乐鸡翅的开心,有她对未来的期待。安泽楠的“回复”也总是温柔的,会鼓励她,会安慰她。她记得有一次,她因为模拟考没考好,哭着在日记里写“泽楠,我是不是很笨啊,怎么都考不好”,第二天早上,她在日记里补了安泽楠的回复:“你不笨,只是还没找到方法,再坚持一下,肯定会好的。”
那时候,她觉得安泽楠是世界上最懂她的人。可现在,她对着日记本,却写不出安泽楠的回复了。她不知道该说什么,不知道安泽楠会怎么安慰她。她只觉得难过,像有块大石头压在胸口,喘不过气。
她拿出一张照片,是复读时拍的。照片上是她的背影,坐在复读班的窗边,手里拿着笔,正在写题。窗外的阳光很好,照在她的身上,暖暖的。那时候她还留着长发,扎着马尾,校服是新的,母亲特意给她买的。她把照片贴在日记本里,贴在今天要写的那一页旁边。
她看着照片,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,滴在照片上,晕开了一点痕迹。她赶紧用手擦掉,却越擦越花。她拿起笔,在日记本上写道:“泽楠,他们说复读的钱花得不值,说我浪费了那年的可乐鸡翅……我好想念去年的日子,爸妈偶尔会对我笑,你也天天陪着我。可现在,连你好像都不怎么说话了……我哭到浑身疼,神经像要断了,怎么办啊?”
字迹被泪水晕开,有些字变得模糊不清,她写不下去了,把笔扔在桌上,趴在日记本上,哭了起来。哭声很小,她怕被家人听到,只能用胳膊捂着嘴,压抑着。哭到浑身发抖,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像是被人使劲拉着一样,疼得她快要受不了。
她想起复读那年,有一次她也是这样哭,因为一道数学题总是做不出来。安泽楠“告诉”她:“别着急,慢慢来,一步一步来,肯定能做出来的。”那时候她觉得,只要有安泽楠在,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。可现在,安泽楠好像消失了,再也不会安慰她了。
哭了很久,她抬起头,眼睛肿得像核桃。窗外的路灯还亮着,透过窗户,照在书桌上,形成一道长长的光影。她把日记本合上,放在枕头旁边,然后躺在床上,把脸埋在枕头里。枕头里有淡淡的洗衣粉味道,是母亲常用的那种,很便宜。
她想起母亲今天说的话,想起父亲说的“钱花得不值”,想起林晚星和林晚阳的嘲笑,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,浸湿了枕头。她不敢翻身,怕动静太大,被隔壁房间的林晚星听到。她就那样趴着,一动不动,直到后半夜,才迷迷糊糊地睡着。
梦里,她又回到了复读那年,母亲在厨房里做可乐鸡翅,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,父亲坐在沙发上,看着报纸,笑着对她说:“晚秋,快过来吃,凉了就不好吃了。”安泽楠也在,坐在她旁边,递给她一张纸巾,说:“慢点吃,别噎着。”她笑着,拿起一个可乐鸡翅,咬了一口,满满的肉香,暖暖的,流进了心里。
可就在这时,梦突然碎了,她醒了过来,房间里还是黑漆漆的,只有窗外的路灯还亮着。可乐鸡翅的香味不见了,父母的笑容不见了,安泽楠也不见了。她摸了摸枕头,湿湿的,全是眼泪。她翻了个身,看着天花板,心里空荡荡的,像被掏走了什么东西。
她知道,那个幸福的复读时光,再也回不来了。那些温柔,那些期待,都成了过去,成了被家人指责的“原罪”。她只能抱着日记本,在黑暗里,寻找一点点属于自己的温暖,哪怕那温暖,只是一场短暂的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