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天《镜中人》

老街的钟表店里，时间以一种不同于外界的速度流淌着。

李小七低头修理着一块老怀表，放大镜卡在右眼上，细长的手指稳如磐石。李拜天靠在柜台边翻阅一本钟表目录，两人的侧脸在午后光线下如同镜像——完全相同的五官，却因微妙的表情差异而显得截然不同。

“这块表你修了三天了。”李拜天说，声音与李小七如出一辙，只是语调稍显轻快。

“1912年的帕泰克，值得花三天。”李小七头也不抬，“它的主人等了一辈子才把它送来，不在乎多等几天。”

“你在说表还是在说我们？”

李小七的手微微一顿。三十二年来，李拜天总是能一眼看穿他，就像他能在镜中看见自己。

他们是同卵双胞胎，从基因到外貌都完美复制，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。李小七继承了父亲的钟表店，李拜天则成了小有名气的摄影师，周游世界。这次回来，据说是为了拍摄一组关于传统手艺的作品。

“记得吗？”李拜天放下目录，走到工作台对面，“小时候我们经常互换身份，连爸妈都分不出来。”

李小七终于抬起头，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隔着堆满工具的工作台对视。

“你总是比我大胆，”李小七说，“每次都是你怂恿我交换，最后被罚的却总是我。”

“因为你演技太差。”李拜天笑了，“你永远学不会像我那样撒娇。”

这是真的。尽管外表难以区分，性格却南辕北辙。李小七沉静内敛，李拜天外向活泼。小时候，李小七总是跟在李拜天身后，像影子追随光。

“为什么最后留下来了？”李拜天突然问，“守着这家店，守着这条老街？”

李小七放下手中的镊子：“总有人要继承爸爸的手艺。”

“那不是真正的原因。”

店内陷入沉默，只有满屋子的钟表在滴滴答答地走着，像在倒数着什么。

那天晚上打烊后，李小七从保险柜里取出一个木盒。

“给你的。”他简短地说。

李拜天打开盒子，呼吸停滞了一瞬。里面是一只手工制作的腕表，表盘是深蓝色的，上面用微绘工艺勾勒出北斗七星的图案，每一颗星都镶嵌着微小的钻石。最特别的是，表背是透明的，可以看见精心打磨的机芯在节奏分明地跳动。

“为什么？”李拜天轻声问。

“生日。”李小七转身开始整理工作台，这是他掩饰情绪时的习惯动作。

“还有三个月才到我生日。”

这次李小七没有回答。李拜天走到他身边，近到能看见彼此瞳孔中完全相同的倒影。

“小七，”李拜天的声音很轻，“这块表的每一个零件都是你亲手做的，花了多少时间？一年？两年？”

李小七的背脊僵直。

“为什么愿意为我花这么多时间？”

“因为你是我哥哥。”李小七说，声音几不可闻。

李拜天伸手抚摸表盘上的北斗七星：“记得我们七岁那年，在乡下奶奶家迷路的那次吗？”

“记得。你紧紧抓着我的手，说我们永远不会分开。”

“后来我们还是分开了。”李拜天说，“我去了那么多地方，拍了那么多照片，却总觉得少了什么。”

李小七终于转过身来，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在灯光下如此接近，仿佛年少时共枕而眠的那些夜晚。

“我每天都透过店里的玻璃窗，看见你的脸。”李小七轻声说，“我的脸。”

在满屋子的滴答声中，李拜天伸手拥抱了他的兄弟。那不是普通的拥抱，而是迷失的一半终于找回另一部分的契合。李小七没有躲开，反而收紧手臂，仿佛在暴风雨中抓住救生索。

“我走了这么多地方，最后发现最想回的地方是这里。”李拜天低声说。

“我知道，”李小七说，“我知道。”

之后的日子，表面上一切如常。他们依然修表、接待客人、讨论技术，只是在工作台下的膝盖偶尔会相碰，在交接工具时指尖会多停留一秒。钟表店还是那个钟表店，只是每一只钟表的滴答声都变成了心跳的节奏。

李拜天的相机里开始出现大量李小七工作的照片，那些专注的侧脸、灵巧的手指、低垂的眼睫。透过李拜天的镜头，李小七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他哥哥眼中的自己——不是镜子中的倒影，而是有血有肉的存在。

“记得我们十六岁那年吗？”某天晚上，李拜天在查看照片时突然问，“那时我开始意识到，我对你的感情...不太一样。”

李小七沉默良久：“我也是。”

三个字的承认，用了整整十六年。

然而现实总是提醒他们世界的规则。一天，一位老顾客认错了人，拍着李拜天的肩膀说：“小七啊，有对象了吗？我给你介绍个姑娘。”

那一刻，兄弟俩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。

那天晚上，李拜天接到出版社的电话，催促他结束拍摄，回去准备下一本摄影集的出版工作。

“我可以推掉。”李拜天说。

“你不能。”李小七回答。

但这次，李拜天没有听从。他站在钟表店中央，环顾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，做出了决定。

“我花了半生逃离这里，以为远方有更美的风景。”李拜天说，“但我现在明白了，我一直在寻找的，从来都在这里。”

一个月后，钟表店的二楼挂上了新的招牌——“七时钟表工作室”。李拜天没有离开，而是将自己的摄影工作室搬到了这里。他们拆除了隔墙，将空间打通，一半是李小七的钟表修复工作区，一半是李拜天的摄影创作区。

在改造过程中，他们在阁楼发现了一个旧木箱，里面装满童年物品：完全一样的衣服、共享的课本、互换身份的日记。最底下是一张泛黄的纸条，上面是七岁李拜天歪歪扭扭的字迹：“我和小七永远不分开。”

“我们一直守着这个承诺，只是忘记了。”李拜天轻声说。

李小七握住他的手：“现在想起来了。”

他们的生活形成了新的节奏：白天各自工作，傍晚一起做饭，夜晚并肩坐在工作室里，一个修表，一个整理照片。偶尔会有客人好奇两个长相相同的人的关系，他们只是相视一笑：“我们是彼此的镜像。”

一年后的春天，他们在钟表店后院种下两棵连理的银杏树。当铲下第一锹土时，李小七轻声说：“我们的根，终于又连在一起了。”

李拜天望着弟弟在春光中闪亮的侧脸，想起了多年前迷路的那个下午。如今，他们再也不会在人生的森林中走失，因为他们已经成为了彼此永远的坐标。

夜幕降临时，满屋的钟表同时敲响，不同的声音汇成和谐的交响。在这片喧闹中，他们安静地接吻，像两个终于完美咬合的齿轮，在时间长河里找到了共同的节奏。

从此，钟表店的滴答声里，永远回荡着两份同步的心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