宫中夜宴,灯火煌煌,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。文帝设宴,名为赏春,实则仍是借机让各家子弟女眷在眼前过一过,其中深意,不言自明。
凌不疑携许知禾入席时,引来不少或明或暗的目光。他位高权重,却向来不近女色,身边突然出现一位清丽佳人,虽衣着低调,举止沉静,却难掩其独特气质——那是一种糅合了韧性与温润的矛盾感,与周遭或娇羞或张扬的女娘截然不同。
“子晟身边那位是……”文帝在上首,好奇地侧身问越妃。
越妃目光如炬,淡淡扫过,唇角含着一丝了然的笑意:“听闻是凌将军一位远房表亲,父母俱亡,暂居府中照料将军起居。倒是个沉静的孩子。”
文帝颔首,未再多问,只觉那女子低眉顺目,站在凌不疑身后半步之遥,分寸感极好。
凌不疑将许知禾安置在自己席位稍后侧的位置,既能让她在自己视线范围内,又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。他自己则端坐如前,面沉如水,接受着各方或敬畏或探究的视线,偶尔与上前寒暄的朝臣颔首致意,言简意赅。
许知禾垂眸静坐,并不四处张望,只在自己需要时,为凌不疑斟酒布菜,动作轻缓优雅。她能感受到无数目光掠过自己,有好奇,有审视,亦有来自女眷席位的不甚友善的打量。她皆坦然受之,仿若未觉。
宴至中途,气氛愈加热络。
忽闻一阵喧哗,只见程家席位上,那程家四娘子程少商正与一位娇纵的世家女争执起来,缘由似乎是那世家女故意打翻了程少商案前的果碟,还出言讥讽她缺乏教养。
程少商岂是肯吃亏的主?她当即柳眉倒竖,也不高声叫骂,只用了些小巧机锋,夹枪带棒、拐弯抹角地将那世家女堵得面红耳赤,偏偏又抓不住她明显的错处。那副伶牙俐齿、不肯服输的鲜活模样,引得众人侧目,文帝在上首看着,非但不恼,反而捋须笑了笑,觉得甚是有趣。
凌不疑的目光也投了过去,冷静地评估着。果然如传闻所言,聪明、锐利、懂得借势自保,像一株带着尖刺的野蔷薇。的确是能吸引火力、搅动局面的一步好棋。他的眼神深沉,无人能窥见他心中冰冷的算计。
许知禾亦静静看着。她看到程少商眼中的不屈和灵动的光芒,心中微叹。是个明媚张扬的女子,只可惜……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身前面无表情的凌不疑,心中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。她几乎能预见这位程娘子将来可能面临的处境。
就在这时,一个清朗却带着几分惯常讥诮的声音响起:
“程四娘子好口才,只是这宴席之上,终究失了些雅量。”
众人望去,正是白鹿山才子袁慎。他端着酒盅,嘴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,目光却并未完全落在程少商身上,反而似有若无地扫过程少商身后——那一直安静得几乎让人忽略的许知禾。
袁慎方才就注意到了凌不疑身后的女子。在一片或喧闹或矜持的贵女中,她的安静通透显得格格不入。她处理凌不疑身边事务时那种不卑不亢、恰到好处的姿态,以及偶尔抬眼时,眼中那抹沉静聪慧的光,让他觉得颇为罕见。他出言介入程少商的争端,一半是习惯性毒舌,另一半,竟隐隐有种想引起某个安静身影注意的微妙心思。
程少商正在气头上,立刻反唇相讥:“袁公子雅量,便是坐在一旁看人笑话的雅量么?”
袁慎被噎了一下,却也不恼,反而低笑一声,目光再次不经意地掠过许知禾。见她依旧垂眸静坐,仿佛周遭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,心中那份探究之意更浓了几分。
这一幕,同样落入了另一人的眼中。
三皇子子端坐在皇子席列,他素来欣赏利落干练之人。程少商的机敏泼辣让他觉得新鲜,但更让他留意的是凌不疑身后那个女子。在如此混乱的争执场面下,她竟能如此沉得住气,那份定力和仿佛置身事外的通透,绝非寻常女子所能及。他甚至注意到她方才细微地调整了一下凌不疑案上酒壶的位置,似是怕被争执的人群碰倒——心思缜密,且一切以凌不疑为先。
凌不疑自然感受到了袁慎和三皇子投来的、并非完全针对程少商的目光。他眉心几不可查地一蹙,一股极其隐秘的不悦如冰刺般划过心底。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,杯底轻轻落在案上,发出清脆一响。
许知禾立刻察觉,俯身轻声问:“将军,可是要换温酒?”
“不必。”凌不疑的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。他侧过头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:“觉得烦了?再忍耐片刻,便可离席。”
这话语里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只对她才有的解释和安抚。
许知禾微微一怔,随即浅笑摇头:“无妨的。”
她明白,他感知到了她的情绪,即便她自以为隐藏得很好。这种默契,早已深入骨髓。
宴席终散,众人各自告辞。
马车轱辘行驶在寂静的街道上。
车内,凌不疑闭目养神,忽然开口,似是随意一问:“觉得那程四娘子如何?”
许知禾沉吟片刻,诚实答道:“聪慧勇敢,生机勃勃,像是石缝里也能开出花的人。”她顿了顿,补充道,“只是,恐非甘于被人摆布之人。”
凌不疑睁开眼,黑暗中,眸光锐利如星:“棋子若太有想法,确是麻烦。但也正因如此,才更能惑人耳目。”
他的计划,不会因任何人的特质而改变。
许知禾不再言语。她知道,他意已决。
而她能做的,唯有在他铸就的冰冷棋局中,继续做他那枚藏在最深处的、唯一的活棋,默默守护他早已千疮百孔的灵魂。
马车驶入漆黑的将军府,仿佛吞没了最后一点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