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市的脉搏在黄昏时分跳动得最为剧烈。
林凡推开办公楼沉重的玻璃门,像一尾逆流的鱼,猝不及防地被晚高峰的声浪吞没。汽车的鸣笛声尖锐地相互切割,引擎的轰鸣是低沉的背景音,路边小吃摊的吆喝、行人匆忙的脚步声、手机外放的短视频音乐……无数声音混杂、碰撞,拧成一股粗糙而充满活力的绳索,抽打着每一个人的耳膜。
这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周五傍晚。空气中漂浮着周末即将来临的躁动与懈怠。
林凡下意识地皱了皱眉,将挂在脖子上的降噪耳机戴好。世界瞬间被滤去大半,只留下沉闷的、属于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声。他是一名数据标注员,整天与电脑屏幕上无声的图像打交道,长时间的专注让他对噪音格外敏感。这副耳机是他的壁垒,隔开外界的纷扰,也隔开不必要的社交。
他住在几个街区外的“馨苑家园”,一个有些年岁但还算宁静的老小区。他选择了步行,一方面是为了省下几站地的公交费,另一方面,他也需要这段独处的时间,让工作带来的紧绷神经慢慢松弛下来。
耳机里播放着舒缓的纯音乐,他沿着人行道不紧不慢地走着。夕阳给高楼玻璃幕墙涂上浓重的金色,又一点点褪去。路灯尚未完全亮起,世界处于明暗交替的暧昧时分。
一切看似都与往常无异。
然而,某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,却像一丝若有若无的寒意,悄无声息地攀上林凡的脊背。
他停下脚步,疑惑地取下一边耳机。
声音……似乎有些不对。
具体的他说不上来,那只是一种直觉。晚高峰的喧嚣依旧,但某种底层的、维系着这座城市正常运转的“声音背景音”似乎消失了。不是绝对的安静,而是……失去了层次感?就像一首交响乐突然被抽走了几个声部,虽然依旧嘈杂,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扁平与空洞。
他摇了摇头,觉得自己大概是加班太久,出现了幻觉。重新戴好耳机,将那点不适感归咎于疲劳。
走进馨苑家园小区大门时,那种异样感再次浮现。
小区里比平时要“热闹”一些。几个邻居正站在楼下,似乎在争论着什么,情绪激动,手臂挥舞的幅度很大,但隔着耳机,林凡听不清具体内容,只看到他们张合的嘴和涨红的脸。二楼的王阿姨正探出身子,朝着楼下遛狗的老李头大声喊着什么,表情焦急。
林凡没有在意。邻里间的摩擦琐事,从来不是他关心的范畴。他径直走向自己居住的第三单元,想着冰箱里剩下的速冻水饺和今晚要追的剧集。
单元门的电子锁发出轻微的“嘀”声,绿灯亮起。他推门而入。
就在厚重的单元门在他身后合上的那一刻——“咔哒”。
仿佛一个无形的开关被拨动了。
所有声音,一切声音,瞬间消失了。
不是逐渐减弱,而是像被一把无比锋利的刀猛地切断了似的,戛然而止。
林凡猛地愣在原地,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。
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,难以置信地摘下降噪耳机。
没有了音乐。
然后,他意识到了真正恐怖的事情——不仅是没有了音乐。
楼道里声控灯本该因他的脚步声亮起,此刻却一片漆黑,死寂无声。窗外邻居的争吵、王阿姨的喊叫、甚至极远处传来的城市背景噪音……所有的一切,都消失了。
世界陷入了一种绝对的、令人头皮发麻的寂静之中。
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。人类的大脑无时无刻不在接收着环境音,即使是所谓的“万籁俱寂”也存在着微小的声音。但此刻,什么都没有。他的耳朵甚至因为这种极致的空无而产生了一种虚假的、高频率的耳鸣。
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沙沙声,听到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的咚咚声,甚至能听到每一次眨眼时睫毛摩擦的细微声响。
这太不正常了。
巨大的不安感如同潮水般涌上,将他淹没。他猛地转过身,透过单元门上的狭长玻璃向外望去。
外面的景象更是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。
刚才还在激烈争吵的邻居们僵在了原地,保持着挥舞手臂的姿势,像一尊尊拙劣的雕塑。他们的脸上不再是愤怒,而是凝固着一种极致的惊愕和……恐惧。王阿姨半个身子探出窗外,嘴巴张成一个巨大的“O”型,却没有任何声音发出。
整个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,并且时间也随之停止了。
但时间并没有停止。林凡看到,一个邻居僵硬地、极其缓慢地试图转动脖子,眼球因极度惊恐而暴突,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。他还活着,他在挣扎,只是他……发不出任何声音。
恐惧扼住了林凡的喉咙。
他背靠着冰冷的单元门,大口地喘着气,但连自己的喘息声都微弱得可怕,被这厚重的寂静所吞噬。
发生了什么?恐怖袭击?病毒?超自然现象?
无数可怕的猜想在他脑中疯狂闪过。
他颤抖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机。屏幕亮起,信号格的位置,显示着一个巨大的、刺眼的红色叉号。
无信号。
不,不止是无信号。就连电量显示也变成了诡异的灰色,仿佛手机的内部结构也在某种力量下停止了工作。他试图拨打紧急电话,屏幕毫无反应。他疯狂地按下音量键,屏幕上的音量图标消失了,或者它从未存在过。
手机变成了一块冰冷的板砖。
就在这极致的恐慌中,林凡那习惯于处理细节和数据的大脑,强迫他冷静下来一点点。
不能慌。必须搞清楚状况。
他重新凑到门玻璃前,强迫自己观察。那几个变成“雕塑”的邻居依然僵持着。但是,有什么东西……不一样了。
在小区中央花坛的方向,光线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。
紧接着,一个“东西”出现了。
它没有具体的形状,更像是一团模糊的、不断蠕动变化的人形阴影,大约两米高。它移动的方式极其诡异,不是行走,而是像信号不良的电视图像一样,时而凝实,时而模糊,悄无声息地“闪烁”着前进。
它经过一棵树,树冠的枝叶没有丝毫晃动。它经过一条被主人遗弃的泰迪犬,那只小狗保持着夹尾低伏的恐惧姿态,一动不动。
这个“阴影”无视了它们,径直朝着那几个僵住的邻居“闪烁”而去。
林凡的心跳漏了一拍。他有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。
只见那团人形阴影“滑”到了其中一个中年男人身后。男人似乎感知到了什么,眼球剧烈颤抖,充满了绝望的乞求,但他连一根手指头都无法动弹。
阴影缓缓地、如同拥抱般,将男人“包裹”了进去。
没有惨叫,没有挣扎,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发出。
一秒。两秒。
阴影如同潮水般褪去。
原地……空空如也。
那个中年男人,连同他脸上的惊恐,彻底消失了。没有留下任何痕迹,仿佛他从未存在过。
林凡的呼吸骤然停止,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!
消失……不,是“被抹除”了!
那团阴影……它在“清除”发出声音的人?!
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了林凡。他猛地低头,看向自己手中的降噪耳机。
是因为它?!
刚才在室外,他一直戴着降噪耳机!是耳机隔绝了大部分环境音,也可能……隔绝了某种触发这种“静止”和“抹除”的条件?
所以他没有像外面那些人一样被“定格”?
所以他现在还能动?
巨大的恐惧和劫后余生的庆幸交织在一起,让他几乎虚脱。
就在这时——
啪嗒。
一声轻微到几乎不存在的声响,从他身后楼梯上方传来。
是某种小石子之类的东西滚落的声音。
在这绝对的死寂中,这声微响不啻于一道惊雷!
林凡全身的汗毛瞬间倒竖!
他像被电击一样猛地抬头,望向昏暗的楼梯间。
同时,他用眼角的余光惊恐地瞥向窗外——那团刚刚“抹除”了一个人的阴影,似乎微微停顿了一下,那没有面孔的“头部”位置,缓缓地、缓缓地……转向了第三单元门的方向!
它发现他了!
被听到了!仅仅是因为那一声微不足道的响动!
快跑!
生存的本能压倒了一切。林凡没有任何犹豫,转身就向楼梯下方冲去——他记得楼栋负一层有一个储藏室,或许可以躲藏!
他的动作已经足够轻巧,但在这种环境下,脚步声、衣袂摩擦声、甚至急促的呼吸声,都显得无比清晰和刺耳!
他不敢回头,拼命向下狂奔。
身后的单元门方向,没有任何声音传来。
但他能感觉到,一种冰冷的、非人的“注视”已经穿透了厚厚的门板,锁定了他。
更让他心脏骤停的是,当他冲下几级台阶,下意识回头瞥了一眼时,他看到了——那团人形阴影,没有推门,没有物理意义上的移动,就如同鬼魅般,无声无息地、一点一点地从门板的阴影之中“渗透”了进来!
它进来了!
林凡连滚带爬地冲下最后几级台阶,负一层狭窄的空间和昏暗的光线映入眼帘。他扑向那个记忆中堆放杂物的储藏室门,幸运的是,门没有锁!
他闪身进去,反手轻轻却又无比迅速地将门关上,咔哒一声轻响,锁舌扣入锁孔。
世界再次被隔绝在外。
储藏室里一片漆黑,弥漫着灰尘和霉味。他背靠着冰冷的铁门,双腿发软,几乎要瘫倒在地。他用手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口鼻,拼命压制住那如同风箱般剧烈的喘息,耳朵却竖起着,拼命捕捉门外的任何一丝动静。
无声。
死一般的寂静。
它……走了吗?还是没有发现他?刚才关门的声音……会不会太大了?
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,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。门外没有任何动静,没有脚步声,没有摩擦声,什么都没有。那团阴影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然而,林凡的恐惧不仅没有平息,反而越来越盛。
在这种极致的安静下,他的听觉变得异常敏锐。他听到了自己心脏狂跳的轰鸣,听到了血液奔流的嘶嘶声……然后,他听到了另一种声音。
一种极其轻微、却又不容错辨的……
……摩擦声。
就在门外。
很近很近。
仿佛有什么东西,正无声地站在储藏室的门外,用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,轻轻地、缓慢地……摩擦着门板。
林凡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放大,冻结成了两颗绝望的冰珠。
它……就在外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