纸袋里是三份文件。最上面是哥哥的日记本,翻开第一页,钢笔字迹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:“今天教埃琳娜骑自行车,她摔了三次,哭着说再也不学了,结果晚饭前偷偷练了两圈,笨死了。”
埃琳娜的指腹按在“笨死了”三个字上,指节泛白。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停在他出事前三天,字迹潦草得像被风刮过:“他们在谈北非的项目,提到了‘清除障碍’,我好像听到了埃琳娜的名字。”
中间那份是父母的体检报告。官方记录说他们死于车祸后引发的急性心梗,可这份被她从家族医院档案室偷出来的原始报告上,明确标注着“长期服用微量镇静剂,心脏功能受损”。签字医生的名字被红笔圈着,三个月前在瑞士滑雪时“意外”坠崖。
最下面是份股权转让协议,转让方是她的二伯,受让方是列支敦士登的一家空壳公司。日期是安德烈葬礼后的第七天,二伯用低于市价三成的价格,卖掉了家族在南美的铜矿——那是父亲留给哥哥的成年礼。
埃琳娜把文件放回纸袋,重新锁进保险柜。窗外的雨敲打着玻璃,像无数根手指在叩门。她走到酒柜前,给自己倒了杯伏特加,冰球在杯底碰撞出清脆的声响。
手机在桌面震动,是庞贝发来的信息:“伦敦的天气怎么样?安德烈以前总说,那里的雾能吞掉整个街区。”
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,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,最终只回了个句号。
去年秋天,她在伦敦的雾里找到了当年给二伯牵线的中间人。老头住在金丝雀码头附近的公寓里,养了一只瘸腿的猫。她没说自己是谁,只是坐在他对面,听他讲那些藏在雾里的交易,像听别人的故事。
“沃尔斯基家的小子太干净了,”老头抽着雪茄,烟雾模糊了他的脸,“干净得像块玻璃,在我们这行,玻璃是活不长的。”
她离开时,老头的猫蹭了蹭她的裤脚。她蹲下来摸了摸猫的下巴,它喉咙里发出呼噜噜的声音,像小时候哥哥抱着她讲故事时的语调。
伏特加的辛辣烧到胃里时,埃琳娜忽然笑了。她想起十五岁那年,哥哥把这瓶伏特加偷藏在阁楼,说要等她成年时一起喝。结果被父亲发现,兄妹俩被罚在花园里站了一下午,哥哥偷偷塞给她一颗糖,说:“等我掌权了,咱家的酒窖随便你喝。”
现在酒窖里的酒足够填满三个泳池,可那个说要让她随便喝的人,已经不在了。
她拿起手机,翻到相册里的合照。照片上她站在中间,哥哥比着鬼脸,父母的手臂搭在他们肩上,背景是普罗旺斯的薰衣草田。那天阳光太烈,所有人的眼睛都眯着,像一群偷喝了蜜的狐狸。
埃琳娜把手机屏幕贴在眉心,冰凉的玻璃硌得皮肤发疼。雨声渐大,她仿佛听见火焰燃烧的噼啪声,从很远的地方传来,又像就在耳边。
华尔街的酒会总带着金属的冷味。恺撒靠在吧台边,看着那些穿着定制西装的男人们互相拍着肩膀,笑容像用模具刻出来的。
“听说沃尔斯基小姐在法兰克福做空了戴姆勒的股票?”身边的高盛执行官递过来一杯威士忌,“胆子真大,连德国人的奶酪都敢动。”
恺撒接过酒杯,指尖的温度让琥珀色的酒液微微晃动。戴姆勒背后是支持二伯的老牌财团,埃琳娜这一步棋,等于在对方的棋盘上直接投了颗炸弹。
“她向来胆子大。”他想起小时候在罗马,埃琳娜敢徒手抓花园里的毒蜘蛛,理由是“它吓到玫瑰了”。那时哥哥在旁边吓得脸都白了,她却举着蜘蛛冲他笑,像举着什么战利品。
执行官笑了笑:“不过听说她最近不太顺,家族里的元老联合起来给她施压,连瑞士银行都冻结了她的几个账户。”
恺撒没说话。他知道那些账户里是什么——是埃琳娜准备注入基金会的资金,干净得像初生的雪。冻结账户的指令,来自他父亲的老盟友,一个在瑞士银行董事会占着席位的意大利老头。
“需要帮忙吗?”陈墨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,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手腕上。
恺撒看着她精致的侧脸,想起埃琳娜在威尼斯时说的“门当户对,天作之合”。他该说谢谢,该顺势握住陈墨瞳的手,像所有合格的继承人那样。可喉咙里像堵着什么,只能挤出一句:“不用了。”
陈墨瞳的眼神闪了闪,没再追问,转身去和别人打招呼,背影优雅得没有一丝褶皱。
酒会进行到一半,恺撒接到了庞贝的电话。背景音很嘈杂,隐约能听到海浪声。“埃琳娜把南美的铜矿卖了。”庞贝的声音有些发沉,“卖给了中国的一家国企,价格低得离谱。”
恺撒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。那座铜矿是哥哥的心血,埃琳娜以前说过,要在那里建一座孤儿院,用铜矿的收益养活那些和哥哥一样失去父母的孩子。
“她还做了什么?”
“把家族的私人飞机捐给了国际红十字会,”庞贝顿了顿说。
恺撒走到露台,纽约的夜景在脚下铺开,像一块被打翻的调色盘。他忽然想起埃琳娜在维也纳的雪夜里画的那个歪歪扭扭的笑脸,想起她放在书桌上的薰衣草田合照,想起她总戴着的那枚素圈戒指。
这些碎片像拼图一样在他脑海里散开,却拼不出完整的图案。他只知道,埃琳娜在扔掉那些她曾经珍视的东西,像一个准备远行的人,在出发前清空行囊。
手机又响了,是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,只有一张照片:罗马别墅的花园里,小女孩蹲在玫瑰丛前,手里举着剪刀,男孩站在她身后,手里拿着创可贴,阳光落在他们发梢,像撒了把金粉。
发件人备注是“小刺猬”,这个昵称,只有埃琳娜这么叫过他。
恺撒的拇指摩挲着屏幕,直到指尖发烫。他好像明白了什么,又好像什么都没明白。
薰衣草开得正盛,紫色的花海在风中起伏,像片流动的云。庞贝站在庄园的露台上,看着远处的麦田,麦浪翻滚,金黄得晃眼。
这里是埃琳娜买下来的,就在安德烈梦想中的那片土地上。她没建酒庄,而是盖了座孤儿院,粉色的小楼藏在薰衣草田里,像颗糖。
“庞贝先生,孩子们在等您讲故事呢。”院长太太走过来,手里端着杯薄荷茶。
他接过茶杯,指尖触到温热的陶瓷。孩子们在草坪上追逐打闹,笑声像风铃一样脆。其中有个金发的小男孩,笑起来时眼角有颗痣,像极了安德烈。
“埃琳娜小姐什么时候来?”院长太太问,“孩子们总念叨她。”
庞贝看着远处的风车,轻声说:“她很忙,不过会来的。”
他在撒谎。埃琳娜已经三个月没联系他了。她的私人号码变成了空号,沃尔斯基庄园的电话总没人接,连她最信任的助理都辞职了,临走前只给他寄了个包裹,里面是枚十字架——玛格丽特送的那枚,边缘被磨得发亮。
包裹里还有张字条,是埃琳娜的字迹:“孤儿院的秋千该换了,用基金会的钱。”
他派人去查,发现埃琳娜把所有灰色产业都做了标记,匿名举报给了国际刑警组织。那些曾经风光无限的家族元老,此刻要么在监狱里,要么在逃亡的路上,像被秋风扫落的叶子。
而她自己,像个幽灵,消失在了欧洲的金融版图上。有人说在摩纳哥见过她,穿着白裙子在赌场里玩老虎机;有人说在伊斯坦布尔的集市上,看到一个像她的女人在买香料。
庞贝知道,她在等。等一个合适的时机,亲手敲响丧钟。
傍晚时,他收到一封来自维也纳的邮件,发件人是沃尔斯基庄园的老管家。邮件里只有一张照片:书房的壁炉前,放着一个骏马模型,正是他送的那个,旁边摆着三杯冷掉的咖啡,杯子上的唇印还清晰可见——那是埃琳娜、安德烈和他们父亲最喜欢的咖啡杯。
庞贝把照片设成了手机壁纸。他想起很多年前,妻子抱着年幼的埃琳娜,站在普罗旺斯的阳光下,说:“等她长大了,就让她在这里种满薰衣草,忘了那些不好的事。”
可有些事,不是想忘就能忘的。就像有些债,必须用血来偿。
他给恺撒发了条信息:“来普罗旺斯看看吧,薰衣草快谢了。”
壁炉里的木柴烧得正旺,火星溅在瓷砖上,像颗短命的星。埃琳娜坐在地毯上,背靠着沙发,手里拿着本旧相册,指尖划过泛黄的照片。
照片上的恺撒穿着白色礼服,站在她身边,领结歪歪扭扭的。那是她的十岁生日宴,他被母亲逼着穿了礼服,一脸不情愿,却还是在切蛋糕时,偷偷把最大的那块给了她。
“真难看。”她低声说,指尖抚过他皱着的眉头。
窗外的雪又开始下了,落在玻璃上,很快就化成了水。庄园里很安静,只剩下壁炉的噼啪声,和墙上老座钟的滴答声,像在倒数。
她起身走到酒窖,打开最里面的那瓶伏特加——哥哥藏的那瓶,瓶身上还贴着他画的鬼脸。她倒了两杯,一杯放在地上,对着空气说:“敬你,笨蛋哥哥。”
另一杯她自己喝了,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,像吞了团火。
手机在口袋里震动,是条天气预报:“未来三天,维也纳将出现强降雪,局部地区伴有雷暴。”
她笑了笑,把手机扔在沙发上。雷暴,火,雪。多完美的组合。
她走到书房,打开保险柜,拿出最后一份文件——家族的族谱,泛黄的纸页上,密密麻麻写着沃尔斯基家族成员的名字,像一张巨大的网。她用红笔把那些参与过谋害亲人的名字圈出来,然后拿出打火机,点燃了纸页的一角。
火苗舔舐着纸页,黑色的灰烬落在地毯上,像只跳舞的蝴蝶。
她想起安德烈教她写名字时说:“埃琳娜,‘沃尔斯基’这几个字太沉了,以后你要是不想扛,就把它扔了。”
现在她终于可以扔了,用最彻底的方式。
凌晨三点,雪下得最大的时候,埃琳娜走出书房,挨个检查房间里的助燃剂。那是她用三个月时间准备的,无色无味,遇到高温就会剧烈燃烧。
她最后看了一眼客厅墙上的全家福,然后关掉了所有的灯。
黑暗中,只有壁炉的火光在跳动,映着她苍白的脸。她轻轻说了句什么,声音轻得被风雪吞没。
雪已经停了,阳光刺眼得让人睁不开眼。恺撒站在警戒线外,看着眼前的废墟,黑色的烟柱还在往上冒,把天空染成了肮脏的灰。
消防员说,火是从主楼的书房开始烧的,烧了整整三天三夜,连钢筋都化成了水。废墟里找到的残骸很少,大多已经碳化,分不清是谁。
“恺撒少爷,这是在现场找到的。”警察递过来一个变形的金属环,上面还沾着黑色的灰烬。
是那枚素圈戒指,安德烈送的那枚。恺撒的手指穿过变形的环,金属的温度烫得他指尖发麻。
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埃琳娜,她站在维也纳的雪夜里,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钢。她说:“有些牢笼,只有烧掉才能彻底打开。”
那时他不懂,现在懂了,却太晚了。
庞贝站在他身边,手里拿着一个烧焦的日记本,扉页上还能看清“安德烈”三个字。老头的肩膀在抖,却没哭,只是望着废墟的方向,像一尊沉默的石像。
“她把基金会的所有收益都转到了普罗旺斯的孤儿院。”庞贝的声音很哑,“还留了封信,说让我们别为她难过,她只是……回家了。”
恺撒没说话。他想起那张罗马花园的照片,小女孩举着剪刀,男孩拿着创可贴,阳光落在他们发梢。那时的风是暖的,花是香的,未来像铺在面前的红地毯,长到看不见尽头。
可现在,红地毯烧没了,只剩下灰烬。
离开废墟时,恺撒的车经过一片薰衣草田。紫色的花在雪地里开得倔强,像极了埃琳娜。他让司机停车,走过去摘了一朵,花瓣上还沾着雪粒,冰凉刺骨。
他把花放进胸口的口袋,那里还放着一枚氧化发黑的银戒——埃琳娜让他扔掉的那枚。
车重新启动,废墟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,像个逐渐愈合的伤口。恺撒闭上眼,仿佛又听见了罗马庄园的笑声,清脆得像风铃,穿过漫长的时光,落在他的心上。
春天来了,薰衣草抽出了新的嫩芽。庞贝坐在孤儿院的秋千上,看着孩子们在草坪上放风筝,风筝飞得很高,像只自由的鸟。
院长太太走过来,递给他一杯薄荷茶:“孩子们说,想给埃琳娜小姐立个墓碑。”
他接过茶杯,看着远处的风车:“不用了。”
埃琳娜不需要墓碑。她活在孩子们的笑声里,活在薰衣草的花香里,活在每一个被基金会帮助过的人心里。这就够了。
恺撒昨天来了,送来了一枚银戒,让他放在孤儿院的陈列室里。戒指旁边,摆着那枚素圈戒指,和一本烧焦的日记本。
陈列室的墙上挂着一张照片,是埃琳娜在伦敦冰淇淋店拍的,女孩嘴角沾着奶油,笑得像个孩子。
庞贝喝了口茶,薄荷的清凉漫过喉咙。他想起埃琳娜最后那句话:“我的谢幕不会平淡。”
确实不平淡。那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,烧掉了一个腐朽的家族,也烧掉了一个女孩背负的所有罪孽。她用自己的方式,给了亲人一个交代,也给了自己一个解脱。
风穿过薰衣草田,带来淡淡的花香。庞贝仿佛又听见了妻子的声音,温柔得像春风:“等孩子们长大了,就让他们去看世界吧,别被家族困住。”
但是,困住人的从来不是家族,是仇恨,是执念,是那些放不下的过去。
夕阳西下,金色的光洒在薰衣草田上,像铺了层金粉。庞贝站起身,慢慢走向那片花海。他知道,埃琳娜就在这里,在每一朵花里,在每一阵风里,在每一个温暖的春天里。
钥匙插进锁孔时,恺撒的指节微微发颤。这把黄铜钥匙他带了许多年,从十五岁离开沃尔斯基家的那天起,就一直躺在他西装内袋的夹层里,被体温焐得温热。
门轴发出老旧的“吱呀”声,像谁在喉咙里闷哼。玄关的水晶灯蒙着厚厚的灰,光线透过尘埃斜斜地落下来,在地板上投出菱形的光斑。他记得埃琳娜总爱在这光斑里跳房子,白色棉布裙扫过打蜡的木地板,留下浅淡的痕迹。
客厅的沙发罩着防尘布,像具沉默的尸体。恺撒伸手掀开一角,露出下面暗红色的绒面——这里曾沾过埃琳娜打翻的热可可,留下浅褐色的印记,她当时急得快哭了,安德烈却笑着说“像朵难看的花”。
书房的门虚掩着,他推开门时,闻到一股旧书和樟脑混合的味道。书架上的书还按当年的顺序摆着,最上层是埃琳娜的童话书,书脊上印着歪歪扭扭的名字;中间是安德烈的金融期刊,扉页上有他用红笔写的批注;最下层是玛格丽特的诗集,某一页夹着干枯的玫瑰花瓣,是埃琳娜八岁时采的。
书桌的抽屉没锁。恺撒拉开时,金属滑轨发出刺耳的声响。里面躺着一个铁皮盒子,褪色的卡通图案上印着“罗马动物园”——他记得这个盒子,是埃琳娜十岁生日时,他用零花钱买的,里面装着她收集的彩色玻璃弹珠。
盒子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,是安德烈的字迹:“恺撒,埃琳娜把你的船模藏在阁楼的木箱里了,她说要等你学会道歉才还给你。”
恺撒捏着纸条的边角,指腹触到纸页上凹凸的纹路。他想起那次争吵,因为他嘲笑埃琳娜画的航海图太丑,她气得把他最宝贝的船模扔进了泳池。后来他在阁楼找到船模时,发现底座上多了个小小的木雕,是埃琳娜刻的海豚,歪歪扭扭的,像条胖鱼。
阁楼的木梯积着灰,踩上去时发出“咯吱”的呻吟。角落里的木箱盖着帆布,掀开时扬起的灰尘呛得他咳嗽。船模就躺在里面,帆布包裹着,还带着淡淡的海水味——那是他用蜡封的防潮层。
他解开帆布时,船模的桅杆轻轻晃动。底座上的海豚木雕还在,只是被岁月磨得发亮。木箱底层垫着块棉布,里面裹着个东西,硬邦邦的。
是个相框。照片上的三个孩子挤在露台的藤椅上,安德烈搂着埃琳娜的肩膀,恺撒举着个缺角的冰淇淋甜筒,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。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期:埃琳娜十二岁生日。
恺撒把相框贴在胸口,木质相框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。他忽然想起埃琳娜在威尼斯说的那句话,她说“我们都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”。那时他以为她在说权力和算计,现在才明白,她在说他们弄丢的那些时光。
离开旧宅时,夕阳正沉到台伯河对岸。他把铁皮盒子和相框放进车里,后视镜里,那栋爬满常春藤的别墅越来越小,像个逐渐模糊的梦。
手机响了,是庞贝。“普罗旺斯的薰衣草开了,”老头的声音带着风声,“孩子们种了新的品种,说是白色的,像雪。”
恺撒看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,罗马的石板路被夕阳染成金色。“我下周过去。”他说,指尖摩挲着方向盘上的木纹,“带个东西给孩子们。”
是那艘船模。他想告诉那些孩子,曾经有个女孩,会把海豚刻得像条胖鱼,会为了一句道歉藏起船模,会在薰衣草田里追着飞蛾跑,笑得像阵 wind。
私人游艇的甲板上,湖水泛着绸缎般的光泽。庞贝靠在栏杆上,看着远处阿尔卑斯山的雪峰,像浮在蓝天上的云。
恺撒坐在旁边的遮阳伞下,手里翻着本旧相册,指尖停在某一页——埃琳娜穿着黑色骑马装,正从白骏马上跳下来,马背上的恺撒伸手去扶,两人的影子在草地上交叠。
“这是她十五岁那年拍的,”庞贝递过去一杯白兰地,“你母亲的那匹‘月光’,只认她。”
恺撒接过酒杯,琥珀色的酒液里映着雪山的影子。“她骑术比我好。”他忽然说,“第一次跨栏就没摔,我摔了三次。”
庞贝笑了。他记得那天,埃琳娜穿着玛格丽特的旧骑马装,裤脚卷到膝盖,靴子上沾着泥,却笑得像得了金牌。安德烈在围栏外举着相机,喊着“埃琳娜看这里”,结果她一回头,马惊了,恺撒冲过去拽缰绳,两人一起滚进了草堆。
“她总说,马比人诚实。”庞贝望着湖面,“你对它好,它就对你好,不会藏着算计。”
恺撒没说话,只是把酒喝了。他最近总来日内瓦,有时在湖畔坐一下午,有时去沃尔斯基家的旧酒庄待着,那里的酒窖还存着埃琳娜十八岁那年酿的葡萄酒,标签上是她画的鬼脸。
上周他去了普罗旺斯的孤儿院,把那艘船模送给了那个眼角有痣的小男孩。孩子抱着船模问:“这是埃琳娜阿姨做的吗?”他说不是,是一个很会刻海豚的女孩的朋友做的。
“国际刑警那边有消息了,”庞贝点燃雪茄,烟雾在风里散开,“沃尔斯基家剩下的几个漏网之鱼,在阿根廷被捕了。”
恺撒的手指在相册上轻轻敲击。“她早就把证据整理好了,”他说,“藏在基金会的防火墙里,设定了自动发送时间。”
就像设定好的焰火,在她离开后,准时绽放。
游艇驶过一座湖心岛,岛上的教堂尖顶闪着光。庞贝想起埃琳娜的洗礼仪式,玛格丽特抱着襁褓里的她,妻子站在旁边,手里拿着十字架。那时谁都没想到,这个被上帝祝福的孩子,最终会选择用火焰来谢幕。
“她留下的基金会,上个月在非洲建了第三所学校。”庞贝说,“用的是她卖铜矿的钱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