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在情绪神殿之外奔腾不息,在其内却凝滞如琥珀。霍雨浩的守望已不知持续了多少个千年,其执着本身,已近乎化为神界法则的一部分。
他的日常依旧:温养神力,低语诉说,翻阅记忆。他的面容依旧年轻,眼神却已古老得如同宇宙尘埃,那里面沉淀的不再是激烈的悲痛,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、温柔的绝望。他接受了这永恒的刑期,甚至与之融为一体。
直到那一日。
神殿深处,一枚被遗忘在角落的、属于唐舞桐的旧物——或许是一枚她年少时佩戴的、蕴含着一丝微弱空间波动的魂导器耳坠,或许是她练习神技时无意间烙印下的一缕法则残痕——在经历了如此漫长岁月后,竟与霍雨浩每日释放的、浩瀚而悲伤的情绪神力产生了某种难以复制的共鸣。
嗡——
一声极轻微、却直抵灵魂深处的颤鸣响起。
并非来自外界,而是来自那张床榻之上。
霍雨浩正在为她梳理长发的手指猛地僵住,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。
他看到,唐舞桐那长如蝶翼的睫毛,极其轻微地、难以察觉地……颤动了一下。
紧接着,又是一下。
比上一次更清晰。
一股足以令星河倒转、令神格崩裂的巨大冲击,毫无征兆地狠狠撞碎了霍雨浩万年来的死寂!他的血液似乎在瞬间沸腾又冻结,呼吸彻底停滞,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骤然收缩,爆发出足以灼伤人的、难以置信的璀璨光芒!
“舞……桐……?”
他的声音扭曲变形,颤抖得不成样子,几乎是气音,生怕惊扰了这仿佛幻觉般的奇迹。
仿佛是回应他的呼唤,那双紧闭了万载春秋的眼眸,在一片寂静之中,缓缓地、艰难地……睁开了一条细微的缝隙。
迷茫,空洞,虚弱……却真真切切地……睁开了!
霍雨浩的世界在那一刻失去了所有声音和色彩,只剩下眼前这双缓缓睁开的、映着他扭曲面容的眸子。
巨大的、几乎将他撕裂的狂喜,如同宇宙初开的大爆炸,瞬间席卷了他每一寸神魂!她醒了!她终于醒了!万年的等待,万年的忏悔,万年的痛苦……在这一刻,似乎都有了意义!他几乎要跪下来感谢这世间一切可能存在的神明!
然而,那狂喜的浪潮甚至未能涌至顶点,便撞上了一堵更为冰冷、更为残酷的绝望之墙!
因为,他在那双刚刚睁开的、依旧朦胧的眸子里,没有看到丝毫的熟悉,没有爱恋,没有疑惑,甚至没有痛苦……只有一片彻底的、婴儿般的……空白。
以及,对这陌生环境、对眼前这个陌生男人……本能的、巨大的恐惧。
“啊……”
一声极其微弱、却清晰无比的、带着瑟缩和害怕的吸气声,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。她看着霍雨浩,看着这个泪流满面、情绪激动到近乎狰狞的男人,虚弱地向后缩了缩,试图避开他依旧停留在她发间的手。
那个细微的、躲避的动作,像一柄淬了亘古寒冰的利刃,精准地刺入了霍雨浩的心脏,并将他彻底钉死在了原地。
所有的狂喜、所有的期盼,瞬间被冻结、粉碎、化为齑粉。
“……你是谁?”她的声音气若游丝,沙哑得几乎听不见,却带着最原始的、不掺任何杂质的恐惧和茫然,“这……是哪里?我……又是谁?”
每一个字,都如同一记重锤,狠狠砸在霍雨浩的灵魂之上。
她醒了。
却忘了所有。
包括她自己。
霍雨浩那万年来用以自我惩罚、自我构建的整个世界,在这一刻,伴随着她这三个问题,彻底地、无声地……崩塌了。
他万年的等待,等来的不是救赎,而是一个更深的、更令人绝望的地狱。
他让她想起来的愿望实现了,却又以最残酷的方式嘲弄了他——她想起了生命,却忘记了所有构成“唐舞桐”以及“霍雨浩爱唐舞桐”的一切。
他张着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泪水疯狂涌出,却不再是喜悦的泪水,而是从灵魂最深处榨出的、血一样的痛苦和绝望。
他该如何回答?
他是谁?
他是那个爱她胜过一切,却亲手将她推入深渊的丈夫?
他是那个守了她一万年,只为祈求她原谅的罪人?
不,此刻在她眼中,他只是一个可怕的、陌生的、让她害怕的存在。
“我……”他的喉咙如同被岩浆灼烧,挤出破碎的音节,“我是……霍雨浩……”
“霍……雨浩……”她茫然地重复着这个名字,眼神依旧空洞而恐惧,显然没有任何意义,“我……认识你吗?为什么……我会在这里?我……好怕……”
她说她好怕。
怕他。
霍雨浩伸出的手,最终无力地、颤抖地垂落下来。他万年来用以支撑自己的所有信念,在这一刻化为乌有。
原来,永恒的等待并非最终的刑罚。
最终的刑罚是:你等到了她,她却用最纯粹的无知和恐惧,将你万年的爱、悔恨与坚守,彻底否定。
他甚至……连向她忏悔的资格都没有了。
因为 she doesn't even know what he needs to beg forgiveness for.(她甚至不知道他需要为什么而祈求原谅)。
唐三和小舞在感知到异动的瞬间便已赶到神殿门口,恰好看到了这比永眠更加残酷百倍的“苏醒”一幕。
小舞瞬间用手捂住了嘴,泪水奔涌而出,却不是喜悦,而是极致的悲痛。唐三扶住几乎瘫软的妻子,这位见惯了宇宙沧桑的神王,此刻眼中也充满了无尽的哀恸和茫然。
霍雨浩缓缓站起身,踉跄着后退了几步,远离了床榻,仿佛怕自己的存在再惊吓到她。他看着那双依旧写满恐惧和茫然的眸子,看着这个他爱入骨髓、也悔入骨髓的人,最终,用一种仿佛被彻底碾碎后的、死寂般的平静,对唐三和小舞说道:
“她醒了。”
“但……她不记得了。”
“什么都不记得了。”
他的声音里,没有一丝波澜,却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令人心碎。
说完,他转过身,一步一步,极其缓慢地、如同一个失去了所有提线的木偶般,走出了寝殿,走出了情绪神殿,走向那无尽的神界云海。
他没有回头。
因为他知道,从他当年做出那个“最优解”开始,他所走的每一步,无论是因为遗忘,还是因为想起,无论是因为离开,还是因为守候,最终,都通向了一个早已注定的、永恒的悲剧。
他等到了她的苏醒。
也等来了他的……无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