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亭翼然临于松涛阵阵，延数阶石梯，引曲折山道，耳闻轰鸣声不绝，抬眼见远处千峰万仞间，乃有一悬河瀑布，疑似九天银河奔流直下，漰湍数丈。
昊辰一袭浅灰素衣，负手立于如练飞瀑之畔，风姿迢迢，玉树琳琅。
侧边临水一方青石上，长须鹤发，道骨仙风的老者，正是他的师父——少阳派旭阳峰首座恒阳长老。
恒阳长老盘膝垂手，闭目打坐，周遭气流翻涌，搅得泉中跳珠四溅，几只好鸟合鸣成韵，掠过水面时，濛濛水汽似连霏漫绕。
无形之力化有形之态，纷繁复杂走向清晰可见。
待恒阳长老收势，暂作调息，昊辰方道：“师父的气息近来波动十分异常，可是修行上遇到了阻碍？”
“为师修炼《大道无情诀》已有数十年，素来颇有进益，然而近两年不知何故，竟停滞不前，不论如何努力，始终无法突破关隘，更加难臻化境。”
昊辰不露声色，静观恒阳长老调整过后，真气再次运转周天，结果仍是如此，才缓缓点破：“执于一念，则困于一念。”
“求道之路需心怀信念，慎终如始，多年清修，所追寻的便是大道无情的最高境界，不可半途而废。”
“师父所言甚是，只不过，弟子以为修道习法在于无量，修无止尽，况且大方无隅，大音希声，万事万物的极致，本就无形无相，至虚至灵，是以无则无极，无极之外复无极。过于执着‘最高境界’，反失清修真意。”
“灵气在心，其细无内，其大无外，其广无界。”恒阳长老倏地睁开双眼，脸上闪过一丝诧异，继而笑道：“昊辰啊，你虽是我弟子，受为师教导入门，但在道法领悟上，却与为师我有诸多相左之处。”
昊辰闻言莞尔，微微垂目看向身周奔泉泻玉，水满寒潭的景致，眼睫覆下恰好遮住他漆黑点墨的双瞳。
须臾，他抬起眼眸，端拱还目。
“道法万千，择一而从，择善而固，纵然证道之路同归殊途，但修行一事，唯有自悟，方能自渡。”
“好一个‘唯有自悟，方能自渡’，”恒阳长老微笑颔首，轻而缓地捋着长须，目中满是赞许之意，“昊辰你玄心独悟，恰似洪炉点雪，天性禀赋俱是最佳，为师虽为你师父，但每每与你讲法论道，也能从你身上获益良多。”
昊辰神色谦逊，躬身作揖：“师父过誉了，弟子些许刍荛浅见，还望师父指点。”
恒阳长老摇首：“指点谈不上，你我师徒共勉便是。”
话音未落，耳畔忽地传来一声龙吟，紧接着一道明光划过寂寂长空。
“不好，”恒阳长老望着远方天际，眉头深皱，“是少阳秘境！”
“结界有异动，师父，我去。”
少阳秘境范围灵气震荡，一条赤色长龙口衔火烛，腾空而起，耀眼精光照得秘境湖上波色乍明，鳞浪层层。
湖边有一男一女两位少年，正不知所措地互相扶持着惊诧望天。
烛龙乃上古神兽，嘘为风雨，吹为雷电，开目为昼，闭目为夜，拥有通天彻地的本事。
眼前的护境烛龙，虽然只是烛龙留下一缕神息，但法力依旧不容小觑。
昊辰此时肉身凡胎，不敢掉以轻心，当下飞身掠过，绕开烛龙的正面攻击，停悬于高空当中。
凝神运气震动内脉，十指互交结印，祭出上古法咒五雷捆仙咒，指尖灵力流转，扬灵光，横秘境，镇压烛龙，加固结界。
烛龙为捆仙咒所缚，不断挣扎间激得周遭星火四溅，昊辰欲加强咒法，对面所有灵力却在一瞬被全部抽回，他难免一怔，手上施法动作仍未松懈半分。
随着烛龙坠落秘境，惊起一阵巨大水花，昊辰停足湖畔，烛龙似乎因五雷捆仙咒认出他，所以才在关键时刻撤回了法力，不再与他动手。
回身看向身旁二人，虽有十年未见，但一眼就可认出那女子正是他此番下凡的目的，曾经的天界战神，而今的少阳派掌门次女褚璇玑。
另一少年与璇玑一般大，唇边带血，容色苍白，分明站立不稳，却还挺直脊背，将璇玑护在身后，他并不认识。
少阳秘境当中，存放着千年前封印魔煞星心魂的琉璃盏，是为重中之重，此二人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，胆大妄为，擅闯秘境惹怒烛龙。
他心中隐隐腾升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气，冷着脸默然不语，踏步向前走去，森然锐利的目光与璇玑相汇时，只见她闪躲着往那少年人身旁缩了缩。
昊辰行至恒阳长老身前，持礼甚恭：“师父，结界已封。”
“嗯。”恒阳长老扫视了一圈已经归于平静的秘境湖，心下稍安。
少阳掌门褚磊听见动静，连同门中诸位长老纷纷赶来秘境。
昊辰立于恒阳长老身侧，对着一众师长遥遥作揖，礼数款段。
褚磊道：“恒阳师兄，你回来了。”
“掌门师弟，刚刚回来的时候，正好看见结界在波动，我已经让昊辰暂时封住了结界，眼下不便多说，我二人要尽快回到旭阳峰，起阵稳固住结界。”恒阳长老转首看向昊辰，道：“跟我走。”
“是。”
昊辰颔首，跟上恒阳长老步伐，匆匆离去。
因秘境结界阵眼设在旭阳峰，此番意外令恒阳长老不得不重新闭关以安秘境。
眼下罗睺、计都两星相汇，秘境动荡愈甚，时值四年一度的簪花大会，五大仙门齐聚少阳派，人多眼杂，一时不察就有人闯入，昊辰有些许不安，是以入夜时分，再次前往秘境湖。
秘境周围是一处桃林，桃花日夜盛开，东风一吹灼灼桃夭数尺高，漫天芳菲，美不胜收。
然外现美景，暗陈阵法，看似春光灿烂，实则杀机四伏。
昊辰站在桃花阵前，一身白衣似苍山负雪，出尘离染。
他抬手起势，正要破开禁制进入，忽感一物抵在自己脊上神道穴处。
“三更半夜闯我少阳要地，如此不知礼数，你也是那个离泽宫的？”
背后传来一声质问，泠泠似清泉漱玉，尾音却带上了三分烟雨江南般独有的温软淡柔，滑涩以极。
“报上名来！”
昊辰轻蹙起眉峰，眼眸深晦，稍稍偏过头，背上立即轻微一痛，只听身后语调提高：“不许乱动！问你话呢。”
“既在此地，自然是少阳弟子。”
“若是少阳弟子，何不出示弟子令？”
“我并无随身携带弟子令的习惯。”
“借口！”
昊辰一时无言，下凡十年，闭关十年，他平素根本用不到少阳弟子令。
“少阳弟子皆知此地阵法不得擅动，你也不事先打听清楚，鬼鬼祟祟的，连个谎都不会说。”她使劲戳了戳昊辰，警告意味十足，“修道之人想必清楚神道穴之重，我稍加用力，就可散尽你全部修为。”
“你对敌只会这等招数？我只需往前一步，你便奈何不了我。”
“我刚戳你那两下，你真以为什么事都没有？我是个大夫，尤擅此道。”
“虚张声势。”
“你不信，大可以试试，”她音色清凌凌得绷着，声声银铃没入夜色，轻哼似笑：“如果你敢拿自己一身修为来试。”
“求其上者得其中，求其下者无所得，你不会法术，想要出奇制胜，就得换一个更刁钻果断的方法。第一下直刺神庭，第二下封住气海，而不是在此与人交谈，平白给人机会。”
“什么机会？”她似懂非懂，下意识问。
“移穴换位。”
桃花阵中一阵讱默，静谧得只余桃花轻落的声音，交织着她淡淡的吐息。
“差点被你骗到！你这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，花花肠子倒不少，嘴巴这般不老实。我靠这么近，你都没有觉察到，还敢大言不惭，说自己会移穴换位这等高深的功法武学。”
昊辰目光略微向后，瞥见一袭湖蓝色裙摆被夜风撩起，桃夭倾洒投下一片婆娑暗影。
他眼中神采浮现一丝细微的复杂色，正欲转身，秘境湖倏然剧烈震动，心下一沉，当下也顾不得其它，拂袖间破开阵法，瞬间消失在阵前。
残影消散处，桃花簌簌而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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