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来风起,铜壶滴漏,夏蝉鸣咽愈切,庭阶愈显寂寥,浓云叠叠压沉夜色,掩尽月魄。
回廊下,倏然响起一道气流冲击兵刃的铿锵锐鸣,灵气激荡间,昊辰眸色微动,侧首望去,只见阴影深处一抹寒光如流星掣电,骤然闪过。
云散星现,天容海色,月轮再次照彻天地时,昊辰已驻足于浮玉岛码头,巨浪卷着磷光奔涌滚来,又在他脚边匍匐退去。
“勾陈见过帝君。”
“不必多礼,命你所查之事已有头绪?”
“是,属下担心帝君等太久,故而先行下界禀告。”
月光倒囊入水,寥廓的海面上浪涛吞如,露气吸之,噀天为白。
“祸斗天火焚城一案,归司法神殿主理。卷宗载其当日大醉酩酊,抗法拒捕,重创多位天兵天将,被擒获后打入天牢待审。未几,雷神亲至,申明祸斗乃雷部现役战将,身负军机,强令将其押回雷部另行勘审。”
“祸斗身具仙职,即便天火焚城一案明面不涉军务,也确实不宜公开审讯。不过,按照皋陶的办事准则,他不会同意全权交由雷部来单独审理,司法神殿的权柄与法度,绝不容许随意僭越。”
“帝君所言甚是,雷神当场削去祸斗法力,以示雷部绝不徇私之心,皋陶神官这才准许雷部联合审理,但要求此案必须由司法神殿定谳,可雷神寸步不让,直言军中机密不可外泄,执意要请天帝圣裁。”
“前往昆仑请帝尊,来回需时日,这段期间,祸斗按律得暂还天牢羁押,待圣意下达再行提审。”
“确实如此,但是祸斗回到天牢当日,便凭空消失在守备森严的天牢之中。”
昊辰听到此处,眸光敛紧,亦不言语,只得唇边溢出一抹意味不明的冷笑。
勾陈等候一会儿,见昊辰仍不说话,继续道:“案情尚未查明,雷神便直接废去祸斗仙法的行为,过于莽撞冲动,不似其一贯作风,而且就算司法神殿不同意雷部审讯,也完全可以提到中天神殿,请帝君定夺,何必舍近求远去往昆仑?”
海风掠过昊辰远眺的视线,眼底翻涌着风雨欲来的情绪。
“雷泽此举本是势在必得,岂料皋陶铁面无私,他不得已,只能请帝尊介入为由拖延时间。”
“对此,属下有两种猜测,其一,雷神与祸斗有仇,伺机报复。”
“祸斗在神魔战场上以身相护,对雷泽有救命之恩。”
“那便是其二,雷神感念祸斗恩情,但认定天火焚城确实是祸斗所为,削祸斗法力是为取信皋陶神官,好从司法神殿将人带走,只要祸斗身在雷部,雷神就有能力保全他的性命。”
“祸斗曾言,此案他负屈衔怨,‘屈’指的是天火焚城非他所为,‘怨’指的则是雷泽不信任他。”
昊辰仔细回想祸斗死前说过的一字一句,尝试逐步拼凑真相。
“此事背后,恐有黑手精心布局。那人先行设计,让祸斗醉酒失控,犯下焚城重罪,皋陶秉公处理,祸斗必死无疑。不曾想,雷泽为救祸斗横加干预,为防夜长梦多,此人铤而走险,欲在天牢直接将祸斗灭口,再伪造祸斗性情暴烈,不堪受此大辱,畏罪自杀的假象,便可瞒天过海。
“祸斗侥幸察觉杀机,为求活命,逃下界去。经此一遭,他认定天界不仁,雷泽不义,叛逃之罪坐实后,天界更无人再信他,因此明知被构陷,遭灭口,也绝口不提证明自己清白一事,最后曳尾涂中,沦落至与妖物为伍,更对天界心生怨怼。”
勾陈心中所想,与昊辰所言相差无几,只是在此之外,他心底还藏着几重未宣之于口的猜想,待要补充厘清。
“属下以为这个幕后黑手想杀祸斗的原因,一如帝君当初所料,应是与天玄太子的九黎之战有关。”
听到“天玄太子”四个字,昊辰目露一丝惘然,目光在长夜中随星河流转,恍然如穿千年浩渺,故人辞归道山,音容犹在。
天界先太子天玄,乃当今天帝与天后所出,天界三十六洞天之一的蓬莱仙岛之主,神魔大战时,因中诱敌之计,深入妖族腹地,无力突围,最终殁于九黎。
蓬莱失守,仙岛无水而沉,蓬莱仙族无一幸存。
天帝行仁道,不认同以戈止戈,柏麟虽与其政见不同,但每次做重大作战决定,无论天帝态度如何,他都会事先通禀。
蓬莱陆沉的噩耗传至九霄,天界士气大挫,军心涣散,满朝仙将皆无斗志,急需一场大捷振奋人心。
他第一次没有提前禀明天帝,毅然亲赴战场,开启连山法阵。
九黎城中的妖族,未必全部死有余辜,因此他起初并未贸然启动连山阵,可天界的仁慈怜悯,在妖魔眼中不过是懦弱无能的佐证,换来的非但不是收敛,反而是更加肆无忌惮的残忍屠戮。
危急存亡之际,容不得他再有半分犹豫。
纵使明知开启法阵将背负沉重的天道之负,他亦要以雷霆手段终结这场浩劫,为风雨飘摇的天界,争得一线喘息之机。
九黎山河失色,妖族尸横遍野,连山阵覆灭了妖族在九黎的根基,妖魔联军遭受重创,无力支撑攻势,只得仓皇后撤,收缩战线。
天玄的尸身被运回昆仑神山时,天帝正在下一局残棋。
柏麟前往昆仑的次数屈指可数,每一次都会见到同样的场景。
这一次,也没有因为天玄的死而例外。
“身为天神,杀孽不可太重。”
从头至尾,天帝只对他说了这一句话,十个字,便专注弈棋,再无其他。
柏麟尚无子嗣,不明白失去亲子是何感受。
然万年前的鸿蒙天劫,由他亲手孺养长大的玄帝颛顼陨落时,他只觉天边霞散,神光长灭,内心陷在大片虚无中难以自拔,全然做不到似天帝这般平静平和。
他想,或许只有这样至仁无亲,才能行合天道,才配为三界共主。
“九黎一战有何可疑?”
“蓬莱仙族全军覆没,那一战究竟发生了什么,是根据前往救援的雷部将士所诉推测,有关天玄太子的战报,帝君当年都查阅过,若有可疑当时就会发现。
“但帝君日理万机,无闲暇过目所有战报,如非遇见重大军情可越级上报,普通战报需经层层筛选,才有可能呈送至您面前。因此属下着重查看了帝君当初没有查看过的战报,在一位雷部老将的战报里,发现了这样一条记录。”
昊辰接过文椟,勾陈已经做过标记,说的是战场灼焚,有明显的异样气味。
做为最先抵达的援军将领之一,这位雷部将军其实并未找到天玄,只照常记录了当日的战场情况,此类没有重要讯息的战报,到不了柏麟的御案前。
“战场的气味实在不好闻,可什么样的气味,才能令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觉得异常,以至于印象深刻到,要在寥寥几字的战报中有所提及?”
星河浮霁,冰娥素影,酝酿起点点深寒。
祸斗食火,粪复于地亦为火,火后残留异味,怪不可闻,如义兴县的村庄便是如此。
“雷部所有战报,都未提及祸斗曾往救援天玄太子。”
昊辰翻到战报最后一页,上面只有执笔人一个印章。
“战报皆有两份,一份上呈,一份自留,这份战报是否只找到一份?”
“帝君料事如神,上呈的那份找不到,依职级,战报会先呈给雷神!”
暗夜惊雷急遽划开漆黑天幕,照亮昊辰震怒的容颜,与夜同辉的眼中如有风暴席卷,浓烈深沉。
勾陈道:“千年前,雷神凭战报猜到祸斗曾出现在天玄太子阵亡之地,或有与妖魔勾连,造成天玄太子之死的可能。但他出于恩义拦下战报,隐瞒线索,因知晓祸斗心怀鬼胎,才会深信天火焚城确是祸斗所为。而那幕后黑手之所以会杀祸斗,是因为要替天玄太子报仇。”
昊辰沉默思索片刻,道:“若是为天玄报仇,当将此事公之于众,就算没有实证,亦可设法禀明天帝天后。帝尊是无为而治,可事关先太子和蓬莱仙族,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疑问,天后都必定会下令彻查此事。”
“如此说来,还有一个可能,除祸斗外,天界尚有其他仙人牵连此事,他们之间出现争端,为自保出此计策。”
“眼下祸斗已死,只余雷泽一条线索,你回天庭后必须对雷泽加以严查。千年的怀疑,本君不信他没有丝毫作为!”
“是。”勾陈应声,又自乾坤袖中取出一物,双手奉上,“帝君,这是在从极之渊找到的。”
从极之渊?
昊辰目光一瞥,见是一座由沉铁所铸,尚未完成的人形雕像,尽管没有面容,但他仍一眼就能认出雕的是何人。
垂落的衣纹褶皱百转千回,细腻灵动,以沉铁之坚能雕成这样,足见雕刻者法力之深。
底座刻有一首《月出》:月出皎兮,佼人僚兮。舒窈纠兮,劳心悄兮。月出皓兮,佼人懰兮。舒懮受兮,劳心慅兮。月出照兮,佼人燎兮。舒夭绍兮,劳心惨兮。
从笔画搭配,比例协调,可以看出和控妖项圈上的御灵术口诀,出自一人手笔,控妖项圈亦为沉铁所铸,由镜使带去孽镜的,说明这座沉铁雕像同样是出自镜使之手。
如此借月遣怀的诗句……那妖孽竟对她心思不纯?
思及此,他胸腔内不禁闷起一股无名业火。
“百余年前,曾有一妖闯入从极之渊,此妖法力高强,竟能徒手取沉铁打造器物。不过,它性情孤僻古怪,几十年来独来独往,无人知晓它究竟是何来头,只知后来有一日,忽然跟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妖物走了。”
“从极之渊乃天界流放之地,如无天界罪人烙印无法进出,就连看守的仙人都无一例外身负罪印,此二妖能来去自如,其本身就是天界的罪人。”
蜚妖曾供述,统领遭天界缉捕,若被烙下罪印,不足为奇,这个将镜使带离从极之渊的妖物,极有可能就是孽镜的统领。
镜使在从极之渊一待就是几十年,骤然离去定有缘由,或许统领同他谈了条件,做了交易。
如果镜使需要做的是用御灵术控制妖族,扩张孽镜和天墟堂的势力,以及督造、守护五行祭坛,抓捕五行灵婴,盗取五行灵气,那么统领会答应镜使何事?
镜使主动毁掉姜水的祭坛,又是否代表他们之间的交易出现差错?
还有一件极为奇怪的事,他同镜使交过手,觉其法力虽高,但比不过祸斗,不似传闻中法力高强。
“去司法神殿查一查,烙下天界罪印后又脱逃者的卷宗,看是否有从极之渊那两只妖怪的线索。”
勾陈领命正要化作一道流光遁去,又听昊辰问:“你可知神魔大战后,天界曾赐予人间仙门何物?”
昊辰的语气很随意,听得勾陈一阵费解:“这等小事属下不清楚,可要……”
“下去吧。”
“是。”
月没参横,北斗阑干,昊辰独自在海边停留许久,海风将他的神思吹得遥远又清晰。
小事……
天界天材地宝,多不胜数,确实不会有人在意这些小事,但那块不死树树皮,来自未到千岁的不死树。
可是,神魔大战距今,已逾千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