冰冷。
第一个感知到的,是紧贴着脸颊和手臂的、光滑到极致的冰冷触感。
不是家里那张柔软到能陷进去的床垫,也不是熬夜赶稿后趴着的微凉桌面。
这是一种…毫无生命力的、工业化的冰冷。
李惠利的眼皮颤动了几下,艰难地睁开。视野里是一片模糊的、令人不适的纯白。她眨了眨眼,试图聚焦。
纯白的天花板。纯白的墙壁。纯白的地板。
没有接缝,没有阴影,没有任何瑕疵。仿佛她被塞进了一个巨大无比的、被打磨得光滑无比的白色方糖内部。
光线不知道从何处弥漫开来,均匀、柔和,却带着一种无菌室般的冷漠,照亮了这个也许十米见方、也许无限延伸的诡异空间。
“呃……”她试图发出声音,喉咙却干涩得发疼,只能挤出一声沙哑的气音。
记忆像断了线的风筝,在脑海里飘忽不定。昨晚……不,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。
她只记得最后的情景:她那间堆满了书和零食包装袋的出租公寓,电脑屏幕上幽幽闪烁的光。
一个弹窗——她一直在追踪的那些都市传说和失踪案线索,最终指向了一个深藏在暗网的、需要特殊方式才能访问的论坛。
页面上只有一个闪烁的徽标,像是某种古典建筑的抽象画,下面有一行字:
“奥林匹斯之门为你敞开。追寻真相?或甘于平庸?”
还有一个巨大的、诱惑般的【是】按钮。
作为“首尔夜话”———一个没什么流量但自认为在挖掘真相的博客——的运营者,李惠利几乎是下意识地,带着一半好奇一半职业性地点了下去。
没多久,后颈传来一阵尖锐的、像是被巨大蚊子叮咬的刺痛!视野迅速被黑暗吞噬……
然后就到了这里。
“阿西……”她终于骂出了声,声音嘶哑却带着熟悉的吐槽腔调,“这绑架手段也太没创意了,就不能换个温和点的麻醉剂吗?脖子疼死了。”
她挣扎着坐起来,一阵轻微的眩晕袭来。
她低头看了看自己,身上穿着一套毫无版型可言的深蓝色棉质衣裤,像是最廉价的工服或者囚服,标签之类的东西一概没有。
直到这时,她才真正注意到周围。
人。
很多人。
男男女女,大概……几十个?全都穿着和她一模一样的蓝色衣服,散落在这个纯白空间的各个角落。
有的还昏迷着,有的已经醒了,正茫然地坐在地上,眼神空洞。
几个女人蜷缩着低声哭泣,肩膀不住地抖动。
几个男人则显得焦躁不安,来回踱步,用力拍打着那光滑的墙壁,发出压抑的“砰砰”声,但那墙壁像是能吸收所有声音一样,连回音都吝于给予。
“喂!有人吗?这到底是他妈的什么地方?!”一个穿着蓝色衣服也掩不住啤酒肚的中年男人冲着天花板大喊,声音里充满了恐慌和愤怒。
“我的手机呢?我的钱包!谁拿了我的东西!”一个年轻女孩带着哭腔翻着自己空荡荡的口袋。
“放我出去!这是非法拘禁!我要报警!”
恐慌像浓稠的雾气,弥漫在整个空间里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李惠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尽管心脏在胸腔里敲得像打鼓。她一边揉着发疼的后颈,一边用她那习惯性观察细节的眼睛快速扫视着环境和人群。
“纯白房间,消除所有感官参照物,经典的心理施压手段。统一服装,消除个体差异和社会身份。抓来这么多人,幕后黑手手笔不小啊……”
她习惯性地在内心分析着,试图用思维来抵御恐惧,“但这消毒水的味道也太浓了,搞这么干净,是要做手术吗?”
她的目光在人群中穿梭。大部分人看起来就是普通的市民,吓坏了,完全不知所措。但也有些人,显得与众不同。
她的视线定格在远处墙角。
一个女人。
同样穿着蓝色的囚服,却靠着墙坐得笔直。她低着头,黑色的发梢垂下来遮住了部分脸颊,看不清具体样貌。
但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气场,与周围的恐慌和混乱格格不入。
那不是害怕,而是一种极致的、冰冷的静止。像一块投入沸水也不会融化的冰。
她的手臂环抱着膝盖,这个看似防御的动作在她做来,却更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在节省体力,每一块肌肉都处在最有效的预备状态。
酷姐啊。
李惠利心里下意识地评价,职业病又犯了:“这表情管理,这肢体语言,绝了。不是特种兵就是顶级杀手……或者只是吓傻了?”
她很快否定了最后一个想法。那种冷静,是装不出来的。
就在啤酒肚男人几乎要崩溃地开始用脚猛踹墙壁时——
突然,正前方的整面墙壁亮了起来!
不再是纯白,而是变成了一块巨大无比的、无比清晰的屏幕。
屏幕中央,浮现出那个熟悉的、线条简洁而充满力量的古典柱式徽标——奥林匹斯。
紧接着,那个温柔的、毫无情绪起伏的女声,仿佛与屏幕画面融为一体,响彻整个空间。它冰冷而清晰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。
“欢迎。七十二位被选中的候选者。”
骚动的人群瞬间死寂,所有人都惊恐地望向那片突然出现的光源。
“你们很幸运,从无数平庸之辈中脱颖而出,获得了参与本世纪最伟大社会进化和潜能测试项目的资格——‘奥林匹斯计划’。”
屏幕上的徽标淡化,开始快速闪现一些令人眼花缭乱的画面:尖端实验室的显微镜头、复杂的数据流瀑布般落下、运动员突破极限的瞬间、学者顿悟的辉煌时刻……配以激昂却毫无温度的交响乐片段。
“人类正站在进化的十字路口。平庸、懒惰、脆弱正在侵蚀我们的潜力。‘奥林匹斯’的存在,即为挑战这一现状。我们寻找真正的卓越者——那些拥有非凡智慧、无畏勇气和绝对毅力的个体。”
画面一变,呈现出一种未来主义的、极度奢华的生活场景:私人岛屿、悬浮车、仿佛来自科幻片的智能家居、普通人无法想象的珍馐美馔和艺术珍藏。
“成功的奖赏,与你们的卓越相匹配。”声音继续说道,语调中似乎注入了一丝诱惑,但底色依旧是冰冷的,“最终获胜者,不仅将获得足以颠覆人生的巨额财富——一笔确保你及你的血脉后代永远无需为物质屈膝的奖金——”
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天文数字,后面跟着数不清的零,即使看一眼都让人觉得眩晕。
“——更将获得绝对的自由。一个由我们提供的、不受任何国家、任何法律、任何过去束缚的全新身份和人生。你可以去世界任何角落,以任何方式生活,过去的债务、罪责、社会关系将彻底清零。你将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。”
“除此之外,”声音顿了顿,仿佛在展示最珍贵的宝物,“你将获得‘奥林匹斯’的友谊和资源库的有限访问权。这意味著世界上最前沿的科技、医疗(包括延长巅峰寿命的尖端技术)、信息乃至人脉,将为你敞开一角。这不仅是奖励,更是你步入真正精英阶层的通行证。”
李惠利听得目瞪口呆。内心疯狂刷屏:“阿西……这饼画得比我妈做的泡菜饼还大还圆!听起来就像诈骗电话的终极豪华版!”
但不可否认,那屏幕上闪过的画面和那冰冷的承诺,具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。
她看到人群中一些人的眼神变了,从纯粹的恐惧,变成了混合着贪婪、渴望和一丝……动摇的神色。
“然而,”声音的语调骤然降温,屏幕上的奢华景象瞬间消失,重新变回那个冰冷的徽标,“通往奥林匹斯山巅的道路,从不容纳弱者。”
“这将是一场系列挑战。旨在全方位测试你们的极限。失败,即意味着淘汰。”
“淘汰”两个字被加重,带着不容错认的寒意。
“规则必须被严格遵守。它们是你唯一的依凭,也是你生存的保障。”
“第一场挑战:‘寂静回廊’。将在六十秒后开启。”
正前方的屏幕瞬间熄灭,墙壁重新变回纯白,然后毫无声息地、平滑地向两侧滑开,再次露出那个幽深的洞口。
门外是昏黄的光线,古老的木质结构,隐约可见的传统韩屋推拉门和深邃曲折的回廊,像一张沉默的、等待着吞噬什么的巨口。
一股陈旧木材和淡淡霉味的气息更加浓郁地飘了进来。
“挑战目标:在一小时内找到出口。” “核心规则:保持绝对安静。环境基础音量低于30分贝。任何超过50分贝的非允许声源,将触发即时矫正机制。” “祝你们好运。愿卓越者脱颖而出。”
声音消失了。
死一般的寂静再次笼罩,但这一次, 沉默中充满了倒计时的压迫感。
六十秒!
那个啤酒肚男人脸上闪过挣扎、恐惧,最后被一种扭曲的贪婪取代,他发出一声嘶吼,像是给自己壮胆,第一个埋头冲进了那片昏黄的光影里:“财富和自由!老子来了!”
有几个人被奖励冲昏了头脑,或是觉得留在原地更可怕,也犹豫着跟了上去。
大部分人都僵在原地,脸上写满了挣扎和恐惧。巨大的诱惑和巨大的风险在撕扯着他们。
李惠利的心跳得飞快。她看了一眼那漆黑的入口,又看了一眼屏幕上曾经显示天文数字的地方。
太诱人了,诱人到显得虚假。 但那双倍的自由和新身份……对她这个调查者来说,意味着太多可能。然而,“淘汰”这个词,像冰锥一样刺入她的兴奋。
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那个墙角的酷姐。
只见那个女人已经抬起了头,露出了清晰的下颌线和小半张苍白的脸。
她的目光极其锐利,快速扫过入口和剩余的人群,对刚才那番诱人的演说仿佛完全免疫,眼神里只有评估和计算。
下一秒,她毫无征兆地站起身,动作流畅而迅捷,没有丝毫犹豫,就像一道沉默的蓝色影子,悄无声息地掠入了“寂静回廊”的黑暗中,消失不见。
干脆利落得让人心惊。
李惠利咬紧了后槽牙。酷姐的反应像一盆冷水,浇熄了她刚刚升起的一丝侥幸。
“好吧……看来这‘好运’是不接不行了。”她深吸一口气,那浓重的霉味让她有点想吐,“‘奥林匹斯’……最好你们说话算话,不然我做鬼也要在黑进你们系统天天放少女时代!”
她拍了拍自己的脸,努力振作起一点精神,也迈开脚步,小心翼翼地、几乎是踮着脚尖,走向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入口。
就在她踏过门槛的瞬间,身后的纯白墙壁无声地迅速合拢,严丝合缝,彻底切断了退路。
最后的光源消失,黑暗与昏黄交织的光影笼罩下来。
死寂。
仿佛有实质的重量,压在她的耳膜上,胸口上。只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和那失控般的心跳。
砰咚。砰咚。砰咚。
在这绝对的寂静里,响得如同擂鼓。
——————
一进去,身后的入口瞬间无声闭合,墙壁严丝合缝,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死寂。
几乎是物理性的压迫感瞬间包裹了我。外面的骚动和哭泣声被完全隔绝,只剩下我自己疯狂的心跳和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。
这里的光线来自隐藏式的古老纸灯笼,光线微弱,投下长长短短的扭曲阴影。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和淡淡霉味。
我屏住呼吸,连脚尖都踮了起来,轻轻踩在光滑的木地板上。每一步都像踩在雷区。
走廊曲折迂回,两旁是无数的推拉门,每一扇看起来都一模一样。
突然——
“嘎吱!”
前方不远处传来一声格外刺耳的木板哀鸣!
“啊!”一声短促的惊呼紧随其后!
我的心猛地提到嗓子眼!
几乎就在声音发出的同时,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其轻微、几乎无法察觉的“嗡”声。
紧接着,是重物倒地的闷响。
我僵在原地,浑身冰冷,死死捂住自己的嘴。
透过前方走廊的阴影,我看到那个最初冲进来的壮硕男人,此刻直接挺地倒在地上,眼睛瞪得极大,瞳孔已经涣散,一丝鲜血从他的耳孔里缓缓流出。
两个纯白色的、圆桶形的机器人如同幽灵般从暗处滑出,精准地抓住他的脚踝,无声地将他拖入黑暗之中。
整个过程快得惊人。
没有警告,没有惨叫,没有挣扎。
只有一声轻微的“嗡”,和一条生命的终结。
绝对的、高效的、冷酷的抹杀。
我的胃一阵翻搅,冷汗瞬间浸透了那身廉价的蓝色衣服。
这……是真的。
淘汰,就是死亡。
“西八……”我在心里用尽全力骂了一句,腿肚子直哆嗦,“这比我们小区阿婆们的静坐抗议吓人一万倍!”
李惠利背靠着冰冷滑腻的墙壁,努力平复着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脏。
那个壮汉倒地的画面和无声死亡的场景,在她脑海里反复播放。
“淘汰……真的就是死……”这个认知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,让她牙齿都有些打颤。
之前的什么巨额奖金、新身份,在赤裸裸的死亡面前,都显得那么虚幻可笑。
“冷静,李惠利,冷静!”她在心里对自己尖叫,“观察,就像你平时调查那些怪谈一样!这里一定有规律!”
她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那条吞噬了生命的走廊,转而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感官上。
眼睛慢慢适应了昏暗的光线,她注意到地板的木质纹理并非完全一致,有些区域颜色更深,磨损程度似乎也不同。
“常走的路……会更光滑?或者更破旧?”她猜测着,尽量将身体重量放轻,用脚尖极其缓慢地试探着前方一块看起来颜色稍浅的木板。
没有声音。
她稍稍松了口气,像一只受惊的猫,一点一点地挪动过去。
回廊曲折迂回,仿佛没有尽头。每一扇糊着韩纸的推拉门都像是复制粘贴出来的,沉默地矗立在两旁,不知道后面藏着的是生路,还是更可怕的陷阱。
有一次,她差点撞上一个突然从拐角冒出来的年轻男人。两人同时吓得魂飞魄散,猛地后退,死死捂住自己的嘴,惊恐地瞪着对方。
男人脸色惨白,眼眶发红,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转身逃向了另一个方向。
李惠利靠在墙上,又是一身冷汗。“西八……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!”
她继续艰难地前进,依靠着有限的观察和直觉选择岔路。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,寂静带来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。
她开始感到耳鸣,仿佛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。
不知过了多久,她隐约听到前方传来极其轻微的、有规律的叩击声。
嗒。嗒嗒。
像是某种密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