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在空中缓缓游荡,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整个庭院,迟迟不肯散去。夏笑寒早已坐在案前,身影静谧得仿佛一幅画,连呼吸都轻得怕惊动什么。窗外那株桃树还挂着几滴夜雨,水珠顺着枝干滑落,在初升的阳光下泛出细碎的微光,将枝叶映衬得如梦似幻。
他提起笔,蘸了蘸墨,手腕却悬在半空,迟迟未落下。“沙沙”一声,笔尖终于触碰到纸面,第一个字是“晚”。他顿了一下,笔尖微微颤抖,紧接着写了个“霜”字。墨迹稍稍晕开,带着空气中的湿意,仿佛为这个字增添了一层朦胧。
忽然,他重重咳了一声,闷闷的声音震得桌上信纸轻轻颤动。纸上的字被雾气晕染得模糊不清,墨迹歪斜成形,宛如一朵残败的桃花黏在纸上。夏笑寒盯着那字看了许久,目光沉静,却藏着不易察觉的波澜。他轻轻叹了口气,手指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叠好,放入原本纯白、如今泛黄的信封里,用白漆封住。
这是第一百三十八封。
他捧起信封,慢慢向后屋走去。年仅二十六岁的身子,步伐却有些蹒跚。他拂去信屋中的灰尘,将信轻轻放入木架高处。每天重复的动作,显得熟练而机械,手指摩挲过封口的漆边,确认它不会被风吹开。
门外传来脚步声。粗布麻鞋踩在泥地上,夹杂着米袋与纸张摩擦的声音,由远及近。
夏笑寒抬头望向窗外,看见陆伯年背着包袱,正从山道上缓缓走来。他唇角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意,放下木匣,起身去开门。
门一开,陆伯年笑呵呵地递过包袱:“新纸到了,澄心堂的,听说是贡品。”
夏笑寒接过包袱,轻轻点头道谢:“劳烦您了。”
陆伯年轻倚在门边,目光扫过屋里堆满的泛黄纸张和排排木书架,欲言又止。
夏笑寒察觉到他的目光,轻声道:“谢谢您,我先去整理。”
陆伯年慈爱地笑了笑:“要不,让我帮你把这些信送去?”
夏笑寒的手指猛然收紧,包袱边角发出细微的窸窣声。
“送去哪儿?”他声音依旧温和,语调中却透着几分刻意的漫不经心。
陆伯年摆摆手:“我这不是随口问问嘛。”
屋里沉默了几秒,只有风穿过窗棂的“呜呜”声。
陆伯年转身要走,突然脚下打滑,包袱里的纸飘了出来,落在地上。
夏笑寒弯腰去捡,陆伯年也同时伸手。两人的指尖几乎碰到一起,那张纸上赫然写着三个字——叶晚霜。
陆伯年愣了一下,目光下意识扫向地板,只见散落的信纸头一行都是“晚霜安好”。
“你……”他刚开口,夏笑寒便剧烈地咳嗽起来,用手轻轻抵住门框支撑身体。陆伯年连忙扶住他,信纸被随意搁在一旁。
动作间,信纸一角被扯破,露出下面一整叠信封。每个封口都用同样的火漆印,印纹是一朵桃花。
陆伯年眉头皱得更紧,眼神复杂地看着那些信封。
夏笑寒站起身,将纸拢回包袱,语气依旧温和有礼:“谢谢您送来的纸。”
陆伯年没再说话,点了点头,转身离去。
门关上的瞬间,夏笑寒靠在门边,胸口起伏不定。他低头看着手中那张破损的信纸,指尖轻轻抚过裂痕,眼神恍惚了一瞬。
记忆如潮水般涌来。他擦干净手,重新拿起笔,想写点别的,却发现脑海里全是她的影子。
“你还好吗?”他似乎听见她在问他。
他闭了闭眼,喉咙微微哽咽:“我很好,只要你……”
他没有说完,摇了摇头,把那张纸揉成一团,扔进炉中。火苗窜起,映得他脸色忽明忽暗。
他站起来,推开窗户,让风吹进来。桃花扑簌簌地落在窗台上,像雪一样。
他望向窗外的那片桃林,每一棵树都是他亲手种下的。十年,一百三十七封信,一百三十七棵树。
他轻声道:“再等等……就再写一封。”
他走出屋子,踏入桃林。
风大了些,桃花纷纷扬扬地落下。他走在林间小道上,脚步虽慢却坚定。
走到一棵桃树前,他伸手抚摸树干上的刻痕——那是初遇那天的日期。
风掠过树梢,吹起他的衣角。
他忽然想起一件事。
那天,他本来想给她一封信,是第一封。
他写了很多遍,改了很多次,最后却没送出。
那封信后来被雨水打湿了,字迹模糊不清,只剩下一个名字——叶晚霜。
他从怀里拿出一张新信纸,展开,准备写。
风却猛地大了起来,把信纸吹得哗啦作响。
他追着那张纸,一路跑出桃林,直到尽头。
纸终于停下,落在一块石头上。
他走过去,捡起信纸,却发现上面沾了血渍。
他低头看着那点血迹,眼神渐渐黯淡。
“再等等……”他低声说,“就再写一封……”
他站在桃林尽头,望着远处的山峦,风穿过林间,桃花落满肩头。
他不知道,那封信,后来会被另一个人拾起。
而那个人,她叫叶晚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