永熙十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。刚过腊月,紫禁城便已积了三尺厚的雪,琉璃瓦上结着冰凌,在惨淡的日头下泛着冷光。
黎月跪在尚衣监西配殿的廊下,手指早已冻得通红。她小心翼翼地缝制着明黄色的丧服,每一针都绷得极紧——这是为驾崩的大行皇帝准备的寿衣,半点差错都要掉脑袋。
"动作都快着些!申时前务必送入乾清宫!"掌事太监尖利的嗓音穿透寒风,"误了时辰,仔细你们的皮!"
黎月垂着头,银针在缎料间飞快穿梭。她是三年前被选入宫的,因着一手出色的绣工被分到尚衣监。这三年,她谨小慎微,从不敢多言半句,只盼着熬到二十五岁放出宫去,与娘亲团聚。
"听说了么?绥远将军楚昭殿前失仪,正在乾清宫外受杖刑呢!"两个小太监抱着白幡匆匆走过,低声交谈随风飘来。
黎月指尖一颤,银针猝然刺进指腹。血珠顿时洇在明黄缎料上,像雪地里落了一瓣红梅。
她慌忙用袖口去擦,那血迹却越晕越大。心顿时沉到谷底——毁了御用之物,可是死罪。
"作死呢!"掌事太监一眼瞥见,拂尘狠狠甩在她背上,"还不快想法子补救!"
黎月咬着唇,急中生智,从绣篮中拈起金线,在那点血迹上飞快地绣起龙纹。针脚细密,转眼间血渍便被金色的龙鳞覆盖。
掌事太监冷哼一声:"算你机灵。绣完了立即送去乾清宫,误了事唯你是问!"
待太监走远,黎月才松了口气,背后已是冷汗涔涔。她抬头望向乾清宫方向,汉白玉阶前果然跪着个玄色身影。
即便隔得远,也能认出那是绥远将军楚昭。他卸了甲胄,只着单衣伏在雪地里,脊背挺得笔直,如他镇守的雁门关城墙。
廷杖砸在皮肉上的闷响隐约传来,每一下都让人心惊肉跳。黎月指间的针越缝越快,心却越跳越慌。
楚昭的名字,她在宫里听得太多。二十二岁便官拜绥远将军,镇守北疆三年,让狄人闻风丧胆。都说他是大燕的战神,为何会在这当口"殿前失仪"?
当时辰钟敲响未时,黎月终于绣完最后一道龙纹。她仔细叠好丧服,捧在怀中往乾清宫去。
越靠近乾清宫,血腥气越重。楚昭仍趴在刑凳上,绛紫官服早已碎成布条,与血肉粘在一处。周围侍卫肃立,无人敢上前。
黎月垂首快步走过,却听见一声极轻的呻吟。她鬼使神差地瞥了一眼,正对上楚昭半睁的眼眸——那里面没有痛苦,只有冰冷的清醒。
她慌忙低头,却瞥见他后腰处一道狰狞的旧伤疤,此刻正覆在新伤之上,皮开肉绽。
进入乾清宫,黎月跪着将丧服呈给总管太监。起身退下时,她忍不住又望了眼殿外。楚昭似乎昏死过去,头颅无力地垂着。
"黎姑娘,"一个年长宫女悄悄拉她衣袖,"快去给楚将军披件衣裳吧,天寒地冻的..."
黎月犹豫片刻,终是取过一旁备着的素服,慢慢走向楚昭。
雪越发大了,落在他染血的背上,瞬间化作血水。黎月跪在雪地里,小心地将素服展开,盖在他身上。
就在她伸手为他整理衣襟时,指尖突然触到他袖中一件硬物。
那东西冰凉刺骨,形状奇特。黎月下意识地用手指勾了勾,竟扯出半块青铜虎符!
她的呼吸顿时窒住。虎符调兵,半块已可调动三万兵马。楚昭将此物藏在身上,莫非...
"黎姑娘?"楚昭不知何时醒了,染血的手指猛地攥住她手腕,"烦将此物交予永巷顾嬷嬷。"
他的声音极低,却字字清晰。黎月吓得魂飞魄散,正要抽手,却听见远处传来御前侍卫的脚步声。
"楚将军涉嫌谋逆,奉旨搜查!"
黎月来不及多想,猛地将虎符塞进怀中衣襟:"将军欠我一条命。"
她刚起身退开,一队侍卫便疾步而来,开始搜查楚昭全身。自然一无所获。
黎月低着头快步离开,怀中的虎符像块烙铁,烫得她心慌意乱。永巷在皇宫最北处,住着的都是些老迈宫人。顾嬷嬷又是谁?
她不敢直接去永巷,先回了尚衣监。直到夜深人静,才悄悄揣着虎符往永巷去。
雪夜里的皇宫静得可怕。黎月踩着积雪,心跳如擂鼓。就在快要到达永巷时,忽见前面火光晃动,忙闪身躲到假山后。
几个太监抬着个草席匆匆走来,席子一角露出只枯瘦的手,腕上戴着个熟悉的藤镯——那是顾嬷嬷的手!
"真是晦气,偏在这当口死了。"一个太监抱怨,"可搜仔细了?"
"搜遍了,什么都没有。快些扔井里了事!"
黎月死死捂住嘴,看着他们将顾嬷嬷的尸身扔进永巷的枯井中。等太监走远,她才瘫软在地,浑身发抖。
楚昭托她转交虎符,如今顾嬷嬷却死了。这虎符成了烫手山芋,交不出去,也丢不得。
她失魂落魄地往回走,不知不觉竟走到冷宫附近。突然,一只染血的手从暗处伸出,将她拽进废弃的配殿中!
"唔!"黎月的惊呼被另一只手捂住。
黑暗中,她对上楚昭深邃的眼眸。他显然强行挣脱了看守,脸色苍白如纸,呼吸间带着血腥气。
"顾嬷嬷死了?"他哑声问。
黎月惊魂未定,只能点头。
楚昭闭了闭眼,再睁开时,眼底一片冰封:"虎符。"
黎月颤抖着从怀中取出虎符。楚昭接过,指尖无意间擦过她掌心,冷得像冰。
"你为何..."黎月刚开口,却见楚昭突然神色一凛,猛地将她推到墙根暗处。
"嘘。"他贴近她耳畔,气息微弱却凌厉,"有人。"
脚步声由远及近,是巡夜侍卫。狭小的空间里,、黎月几乎能听见楚昭的心跳——缓慢而有力,与她狂乱的心跳形成对比。
侍卫的脚步声终于在门外停留。
"仔细搜!楚昭跑了,必是往冷宫这边来!"
黎月屏住呼吸。楚昭的手按在剑柄上,肌肉紧绷。
突然,一只黑猫从梁上跃下,弄出声响。
"是野猫!去别处搜!"
脚步声渐远。黎月刚松口气,却觉肩头一沉——楚昭终于支撑不住,昏死过去,倒在她身上。
血从他背后的伤口不断渗出,黎月的手按上去,是瞬间满手湿黏。
怎么办?若是被人发现她与楚昭在一起,必死无疑。但若丢下他...
黎月望着楚昭苍白的脸,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那个雪天。她刚入宫不久,因冲撞了宠妃被罚跪雪地,是一个路过的小将军递给她一件斗篷。
那时他笑着说:"小宫女,活着才有将来。"
黎月咬咬牙,用力撑起楚昭:"将军,得罪了。"
她将他拖到更隐蔽的角落,撕下裙摆为他包扎伤口。黑暗中,她的手指无意间触到他颈间一道旧疤。
楚昭在昏迷中呓语:"月娘...别怕..."
黎月的手猛地顿住。月娘——这是她的小名,只有最亲近的人才知道。
她颤抖着手,拨开他衣领。借着窗外雪光,她清晰看见他锁骨处那道月牙形的疤痕——
那是十年前,她为救一个坠崖的少年,用藤蔓勒出的伤痕。
黎月的呼吸骤然停止。
原来是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