万圣狂欢（一）

方婳放下相机时，世界在她眼中仍是颠倒的。

她刚从暗房出来，瞳孔还保持着放大状态，指尖残留着定影液微酸的气息。宿舍桌上摊着刚收到的《国家地理》录用通知，但她目光越过它，落在苏珊手绘的邀请卡上——墨绿墨水勾勒出哥特式城堡轮廓，旁边草草写着：“安娜的古堡，万圣夜，带你的相机来吃糖。”

她笑了。这是她来这所常春藤盟书的第三个月，仍不习惯美式热情的直白。苏珊是她第一个朋友，因为只有这个红发女孩看见她那些被认为“阴郁”的摄影作品时，会说“真带劲”。

出发前，方婳检查装备。哈苏中画幅相机，父母送她的十八岁礼物，也是她用大赛金奖证明自己配得上它之后。还有一袋奇特的镜头——微距、鱼眼、红外改装件。她对万圣节化游行兴趣寥寥，却对“城堡”二字心动。在伦敦求学时，她拍过不少废弃古堡，痴迷于石头承载的时光重量。

苏珊开车来接她时，打扮成吸血鬼女王，假牙让她说话漏风：“安娜说这城堡是她曾曾祖父建的，闹鬼传闻够拍十部电影。”她瞥了眼方婳简单的黑色斗篷，“你就这身？”

“摄影师最好隐形。”方婳调试着相机参数。她没说的是，这斗篷是母亲送的，丝绒内衬绣着平安符。母亲始终不理解她为何钟情于“不吉利”的影像，就像不理解她为何拒绝商学院而选择艺术学院。

城堡在城郊山顶。驶近时，雾气渐浓，橡树枝桠如白骨伸向夜空。城堡并非想象中庞大，但比例奇异——塔楼过高，窗户过窄，像被强行拉长的中世纪素描。

安娜在铁门前迎接，是个苍白纤细的女孩，穿着维多利亚时期的蕾丝裙。“欢迎，”她声音很轻，“今晚这里属于黑暗。”她目光在方婳的相机上停留片刻，深褐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。

派对喧嚣被隔绝在厚石墙内。大厅里，蝙蝠装饰在烟雾机中翻飞，骷髅随着电子乐摇摆。方婳穿行其中，相机是她的盾牌。她拍下一对情侣在盔甲装饰旁的亲吻——金属手掌恰好悬在他们头顶；拍下南瓜灯烛火在少女瞳孔中的倒影，像两颗燃烧的橘子。

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被走廊尽头的螺旋楼梯吸引。无人走向那里，仿佛有道无形屏障。

“想上去看看？”安娜忽然出现在身后，手握盛满猩红液体的高脚杯，“塔楼视野很好。不过……据说我曾祖叔公在那里失踪，只留下一组未冲洗的底片。”

方婳颈后汗毛立起——是兴奋。她跟着安娜踏上石阶，脚步声在筒形空间里回荡，如同心跳。

塔楼房间是间老式书房。书架上塞着皮面笔记，地球仪蒙着灰尘，但出奇地没有蛛网。西窗正对一轮近乎完美的满月。月光将窗格投影在地板上，构成复杂的几何图案。

就在此时，云层遮月，房间暗下。

方婳本能地举起相机。长时间曝光。她听见自己的呼吸，远处模糊的欢笑，以及……另一种声音？像无数细沙掠过纸面。

月影重现的瞬间，取景框里的景象让她手指僵住——

地板上的光影图案变了。不再是窗格投影，而是交织的人形轮廓，扭曲、伸展，仿佛试图挣脱二维平面。中央最清晰的影子回过头，没有五官的脸上，是两个空洞的漩涡。

她按下快门。机械快门声在寂静中如同枪响。

“拍到好东西了？”安娜的声音在门口响起。

方婳猛地转身，心脏撞着肋骨。书房恢复原样，月光投影只是普通的窗格影子。

“我想是的。”她稳住呼吸，给相机装回镜头盖。指尖触到母亲绣的平安符，丝线微微发烫。

回到派对，苏珊塞给她一杯南瓜拿铁：“找到你要的‘奇异影像’了？”

方婳摩挲着相机冰冷的金属外壳。她想起暗房里等待被显影的秘密，想起安娜提起失踪曾祖叔公时过于平静的语气，想起月光下那些挣扎的影子。或许今晚真正吃掉的，不是糖，而是某个被城堡——以及她的相机——长久囚禁的真相。

“也许，”她啜饮一口甜腻的饮料，轻声说，“是它们找到了我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