杏花疏影里2

少年听雨歌楼上，红烛昏罗帐。

　　——宋·蒋捷

　　巴黎的春比杭州短，香榭丽舍的梧桐刚绽芽，卢森堡公园的郁金香已开到荼蘼。凌赫在圣西尔军校，每日鸡鸣即起，练骑术、学测绘；疏影在巴黎美院，画建筑素描至深夜。两人隔城相望，只在周末相聚于拉丁区一家小小咖啡馆，分食一块可丽露。

　　咖啡馆的墙上贴满旧海报，其中一张是《小王子》首演剧照。疏影最爱靠窗位置，因窗外有一株歪脖子栗树，春天开烛形花，像一只只白蜡烛。凌赫常笑她：“你眼里全是建筑，连树都当柱子研究。”疏影便拿沾了颜料的笔在他手背画一道拱券，笑说：“这叫‘哥特式吻’。”

　　某夜，凌赫演习归来，满身尘土，却在门口看见疏影抱着雪球蹲在路灯下。巴黎的春夜仍有寒意，少女裹着男式风衣——那是他的军校外套，大得几乎拖到脚踝。她抬头，眼里盛着碎钻般的星光：“凌赫，穆勒教授来信，说杭州要建中山纪念塔，请我回国主持设计。”凌赫心口一紧，蹲身与她平视：“你要走？”疏影把雪球塞进他怀里，狗儿在他军装前襟蹭了蹭，留下几根白毛。“我想带你一起回去。”她声音轻，却坚定，“你学军械，不正是为了护国？”

　　凌赫沉默良久，从口袋摸出一枚小小铜章——那是军校射击第一的奖章，背面刻着一行小字：Pour elle（为她）。他把铜章别在疏影衣领：“等我毕业，一起回去。”疏影指尖拂过那行字，忽然眼眶发热。雪球的爪子扒拉她袖口，像在催促。

　　然而世事无常。民国十一年，直奉大战爆发，江浙成火线。沈庭松来信，说张府被抄，张敬尧遭毒杀，凌赫的继母携幼妹避居上海租界。疏影读完信，连夜冒雨去军校。铁门前，她看见凌赫站在雨里，军装湿透，手里攥着一封加急电报。四目相对，他眼里血丝密布，却只说了一句话：“我得回国。”疏影把伞举过他头顶：“我陪你。”

　　当夜，凌赫带她去了巴黎圣母院侧门的小巷，巷口有一家华人开的旧衣店，橱窗里挂着一件绛红旗袍，绣着折枝杏花。疏影不解，凌赫却推门而入，用生硬的法语与老板交谈。半小时后，他捧出一只木匣，里面是一副金丝软甲，轻若鸿羽。老板说：“这是清末宫廷匠人做的，防弹。”凌赫把软甲按在疏影手心：“你回国，要穿在最里层。”疏影指尖发颤，想笑却落下泪来。

　　轮船驶离马赛港那日，凌赫站在甲板上，海风掀起他黑色大衣下摆。疏影抱着雪球，看远处海鸥盘旋，忽然想起留法第一年的中秋，他们偷溜进卢浮宫，在月光下看《蒙娜丽莎》，凌赫说：“她笑得像你。”如今，那笑容却要被战火撕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