浮萍宗甲子一度的升仙大会,乃是修真界难得的盛典。作为当世大宗,其收徒门槛之高,历来令无数修士望而生畏。
云雾缭绕的悬空山外,青玉铺就的登仙阶蜿蜒而上,直入云霄。阶下熙熙攘攘,数以千计的年轻修士翘首以盼,眼中闪烁着对仙途的渴望与敬畏。
墨言站在人群边缘,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,却掩不住他眉眼间的明亮朝气。他掂了掂腰间挂着的旧水囊,听着周围兴奋的窃窃私语,嘴角不自觉扬起一个朗然的弧度。
“听说这次主持大会的是几位峰主亲临!” “真的?那‘清弦仙尊’会不会来?” “你说阮长老?别做梦了,清弦仙尊常年静居听雪崖,连宗门议事都难得一见,怎会……”
“清弦仙尊?”墨言下意识地重复了这个名号,心头莫名掠过一丝极细微的、难以捕捉的悸动,快得像是错觉。
旁边一个圆脸修士立刻接话:“道友竟不知?浮萍宗戒律长老,阮清弦阮仙尊啊!据说修为已至化境,只是……”他压低了声音,“性子冷得像万年玄冰,不喜人近,门下更是冷清得只有几个洒扫傀儡。”
话音未落,九天之上忽闻清越钟鸣,连绵九响,浩荡回旋于群山之间,将所有嘈杂人声顷刻压了下去。
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威压如潮水般漫过整个山门广场,众人顿感呼吸一窒,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,仰头望去。
只见云端之上,数道流光飞掠而至,落于高阶尽头的青玉观礼台上。光华散去,现出几位气度非凡的仙长。
然而所有人的目光,几乎第一时间就被最左侧那道素白身影牢牢攫住。
那人身着一袭纤尘不染的雪色道袍,长发如墨,仅用一根青玉簪松松挽就,几缕发丝垂落颈侧。容颜清绝,似精雕细琢的美玉,却无半分暖意,眉眼间凝着化不开的霜雪,眸光淡然扫过下方,如同俯视无关的尘埃。他只是静坐那里,周身便弥漫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气韵,与周遭的热切格格不入。
“是清弦仙尊!”台下响起抑制不住的抽气声,随即又迅速死寂下去,被那无形的冷冽气场震慑。
墨言也怔怔地望着高台上的那个人。
心脏在胸腔里突兀地、重重地跳了一下,带来一阵细微而清晰的酸麻感,说不清缘由。那身影明明遥远而冰冷,却给他一种奇异又陌生的熟悉感,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,他曾无数次这样仰望过同一个人。
他甩甩头,把这莫名其妙的感觉归咎于紧张和对方过于惊人的风姿。
考核很快开始。第一关便是登这著名的“问心阶”。阶梯看似普通,实则越往上走,施加于身魂的压力便越大,更能窥见人心杂念,考验意志与心性。
初始阶段,众人尚且轻松,还有余力谈笑。但行至三分之一,已有不少人速度明显慢下,额头见汗,步履维艰。行至一半,开始有人面色惨白,浑身颤抖,甚至有人心魔骤生,惨叫一声被无形力量弹飞出去,淘汰出局。
墨言深吸一口气,调整着内息。他并无显赫出身,修为也算不得顶尖,但心志向来坚韧,加之性格豁达明朗,杂念不多,此刻虽也感到压力如山,却仍能一步步稳步向上。
越往上,压力呈倍增长。身边哀叹喘息之声不绝于耳,淘汰的白光不时亮起。
快到顶端时,台阶上弥漫的无形压力几乎化为实质,墨言只觉得灵台昏沉,周身骨骼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眼前甚至开始闪现一些光怪陆离、无法理解的碎片幻象——凛冽的寒梅幽香、一声极轻的叹息、破碎的琴音……
他咬紧牙关,凭借一股不服输的韧劲,硬是扛着这令人窒息的压力,埋头一步步向上攀爬。
眼看只剩最后十几级台阶,胜利在望。突然,他斜后方一名华服少年似乎力竭心魔入侵,猛地喷出一口鲜血,身形踉跄着直直朝他撞来!
这一下变故突生,两人正身处强大压力场中,墨言猝不及防,被撞得重心顿失,脚下青玉阶本就光滑,他猛地一滑,整个人竟直接向后仰倒,眼看就要滚落下去!
台下响起一片惊呼。这问心阶一旦失足,几乎注定淘汰。
电光石火间,墨言脑中一片空白,求生的本能却让他猛地伸出手,胡乱向旁边抓去——
他抓住了一角冰凉丝滑的衣料。
触感细腻得不可思议,还带着一种独特的、冷冽的微香,似雪中寒梅。
紧接着,一股柔和却无法抗拒的力量托住了他下坠的身体,瞬间化解了那可怕的冲劲,将他稳稳地扶回了台阶上。与此同时,那撞向他的少年也被一股无形力量轻轻推开,跌坐在一旁,面露骇然。
压力骤然减轻。
墨言惊魂未定,大口喘着气,下意识紧紧攥着手中那救了他一次的“凭依”。直到一声极冷淡的、听不出丝毫情绪的嗓音自头顶传来,如碎玉击冰:
“松开。”
墨言猛地抬头,瞬间对上了一双深若寒潭的眸子。
是阮清弦仙尊。
他竟不知何时离开了高台,无声无息地立于此处。而自己慌乱中抓住的,正是对方那片雪白的、不染尘埃的衣袖。
此刻,那价值不菲的法衣袖口,已被他因紧张和汗水濡湿的手抓出了一团明显的褶皱,沾上了尘渍。
周围一片死寂,所有仍在攀登的弟子都停了下来,敬畏又带着些许同情地看着他。高台上的几位仙长也面露讶异。
阮清弦仙尊不喜人近身是出了名的。这少年怕是闯大祸了,说不定直接取消资格。
墨言脸颊一热,如同被烫到般猛地松开手,心脏却跳得比刚才险些摔下去时还要厉害,结结巴巴道:“多、多谢仙尊!弟子……弟子不是故意的……”
他慌忙地想伸手去抚平那袖子上的褶皱,又觉僭越不敢真的碰到,动作显得笨拙又慌乱。
阮清弦垂眸,视线在那被抓出褶皱、沾了尘渍的袖口上一扫而过,复又落回墨言因紧张而泛红的脸上。
少年的眼睛很亮,像是蕴藏着灼灼日光,此刻因窘迫和惊吓显得湿漉漉的,写满了真诚的歉意和未褪的惊悸。
短暂的沉默,却漫长得让墨言几乎窒息。
预想中的斥责并未到来。
阮清弦的目光似乎极轻微地停顿了一下,掠过他额角不知何时擦出的一道细微血痕,又或许只是错觉。
“继续。”
他最终只吐出这两个毫无温度的字,身形便如一缕清风,倏然消失原地,回到了高台之上,仿佛从未离开过。只是那袖口的褶皱,在他周身完美无瑕的气场中,显得格外突兀。
那股托力也随之消失,沉重的压力再次降临。
墨言愣了一瞬,赶紧收敛心神,不敢再多想,奋力迈开脚步,终于踉跄着登上了最后几级台阶。
成功过关的喜悦后知后觉地涌上,他忍不住又偷偷望了一眼高台。
那位仙尊已然落座,侧颜线条清冷完美,眸光淡然地望着后续登阶的弟子,仿佛刚才那小小的插曲从未发生。唯有他微不可查地、将那片起了褶皱的袖子轻轻拢入广袖之中的动作,落入了一直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墨言眼里。
墨言迅速低下头,感觉脸颊更烫了,心里却莫名地松了口气,甚至泛起一丝极细微的、难以言喻的异样感。
这位传闻中冷心冷情的仙尊,似乎……并非全然如传言那般不近人情?
第一关考核结束,过关者仅剩三百余人。
稍事休整后,第二关资质测试开始。
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块巨大的测灵石碑。弟子们依次上前,将手按于碑上,注入灵力,石碑便会根据其灵根资质、丹田灵蕴显示出不同的光芒和字迹。
“赵乾,金木双灵根,中品!” “孙淼,水灵根,上品!” “钱烽,土火木三灵根,下品!”……
惊呼与叹息交织。单灵根尤其是上品单灵根者凤毛麟角,大多都是双灵根、三灵根。
很快轮到墨言。他深吸一口气,走上前,将手掌贴上冰凉的石碑,缓缓调动体内灵力。
起初,石碑毫无反应,台下开始出现细微的议论声。负责记录的弟子也皱了皱眉。
墨言心一沉,正欲再加力,测灵石碑却猛地爆发出一种极其璀璨、甚至略显刺目的白金色光芒!
光芒之盛,瞬间盖过了之前所有测试者,将整个广场映得一片雪亮,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惊呼。
“这光芒……难道是变异灵根?” “好强的灵光!”
然而,那炽盛的光芒仅仅维持了一息,便如同被什么无形之物骤然吞噬一般,急剧衰退、黯淡下去,迅速转化为一种极为幽暗、近乎浑浊的深灰色,微弱地闪烁了几下,最终勉强凝聚成几不可辨的几行小字:
“五行杂灵根,伪品。”
广场上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,随即爆发出难以抑制的哄堂大笑和议论。
“伪品?这是什么灵根?从来没听说过!” “哈哈哈,杂灵根就够差了,还是伪品?岂不是比凡人还不如?” “刚才那阵强光怎么回事?原来是虚晃一枪啊!” “废物一个,怎么混过问心阶的?”
嘲笑声如同潮水般涌来。带队的执事弟子面露鄙夷,高声宣布:“墨言,五行伪灵根,不、合、格!”最后三个字念得格外清晰刺耳。
墨言僵在原地,手掌还贴在冰冷的石碑上,指尖发麻。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,方才因登顶和那小插曲而生出的些许热度,瞬间消散殆尽,只剩下面颊被目光灼烧的刺痛感。
他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。巨大的落差和难堪席卷了他。
高台之上,始终静坐如冰雕的阮清弦,不知何时微微抬起了眼睫。他的目光掠过台下那抹孤立无援、显得格外单薄的身影,落在测灵石碑上那行即将消散的“五行伪灵根,伪品”字迹上,清冷的眸底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淡的、无人能解的疑色。
他纤长如玉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上轻轻点了一下。
就在执事弟子不耐烦地挥手示意墨言退下,下一名测试者即将上前时,一道清冷如玉磬、却足以让全场瞬息安静下来的声音清晰地响起:
“且慢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高台左侧。
阮清弦仙尊缓缓起身,雪衣拂动,步至台前,居高临下地望向台下怔然的少年。阳光落在他身上,仿佛也失去了温度。
“你,”他声音平淡无波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冷澈的目光落在墨言脸上,“可愿入我听雪崖,为一杂役弟子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