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啪嗒。”
一声轻微得几乎被海浪声淹没的闷响。棋子落在木枰上,不再是白玉的清越,也不是青铜的铿锵,甚至不如紫檀木枰上落子的沉稳。这声音,带着一种木质的、缺乏生气的干涩。
我坐在一处临海的石亭里。身上的装束,是简素黯淡的深蓝色直裰,衣料厚重,毫无纹饰,宽大的袖口被海风吹得微微晃动。面前是一张普通的榆木棋枰,上面的棋子是廉价的木头所刻,粗糙的刀痕清晰可见,早已失了圆润,显得笨拙而呆板。
对面空无一人。只有咸腥的海风,带着湿冷的潮气,不断地灌进亭子里,呜咽着,盘旋着。远处,是灰蒙蒙的海天一线。几艘样式陈旧、挂着“郑”字旗号的福船,如同迟暮的老人,缓缓地、笨拙地驶向港口,桅杆低垂,船帆破旧,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衰败气息。更远处,几艘悬挂着陌生旗帜、船体修长、帆装奇特的“巨舶”,如同窥伺的鲨鱼,在海平线上若隐若现,速度快得惊人。
一个身着大明绯色官袍、面容愁苦的官员,正躬身站在亭外,声音在风中断断续续:“……万岁爷……严旨重申……片板不得下海……违者……以通倭论处……枭首示众,祸及三族……”他每说一句,腰便弯得更低一分,仿佛那“严旨”有千钧之重。
海风吹得更急了,带着刺骨的寒意,卷起亭角破旧的布幔,猎猎作响。那呜咽声,仿佛不是风,而是这片被禁锢的土地发出的沉重叹息。
我伸出手,指尖触碰到一枚粗糙的木棋子。木头干涩的纹理摩擦着指腹,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沙砾感。
我试图将它向前推一步,可指尖传来的阻力异常巨大。不是棋枰的阻力,而是仿佛有无形的、粘稠沉重的泥沼,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,死死地拖拽着这枚棋子,让它寸步难行。
我低头,看着自己深蓝色的直裰。这厚重的布料,曾经或许也代表着某种庄重与威严,但此刻,在潮湿海风的侵蚀下,它显得如此黯淡、僵硬,如同被一层厚厚的、名为“锁国”的油垢所浸透,沉重得令人窒息。衣襟处,一道不起眼的细小裂痕,正悄然延伸,如同这王朝命数上难以弥合的伤痕。
“啪嗒。”
又一声轻响。是我无意中碰落了另一枚木棋子。它滚落在冰冷的石地上,沾满了灰尘。
海天交界处,那几艘悬挂着陌生旗帜的“巨舶”,似乎更近了些。它们流畅的船身切割开灰暗的海水,速度远超我视线中任何一艘福船。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冰冷的预感,如同那刺骨的海风,瞬间攫住了我。
这盘棋,已入残局。对手隐在迷雾之后,而我手中的棋子,早已朽坏不堪,举步维艰。那无形的泥沼,正在吞噬最后的光亮。
“轰——!!!”
一声震耳欲聋的、远超所有记忆的恐怖巨响,如同九天惊雷直接在紫禁城的金銮殿顶炸开!不是棋子的落定,不是兵戈的碰撞,那是毁灭的咆哮!整座大殿都在剧烈摇晃,脚下坚固的金砖仿佛变成了汹涌的波涛,梁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,灰尘和碎瓦如暴雨般簌簌落下。
我猛地抬头,身上的明黄龙袍——那象征着至尊无上的明黄——此刻被剧烈的震动撕扯着,衣襟处那道早已存在的裂痕如同活物般疯狂蔓延、扩大!灰尘瞬间扑满了华贵的绸缎,龙纹变得模糊不清。
透过剧烈摇晃的殿门,映入眼帘的景象让我的血液几乎冻结。不再是万国来朝的衣冠,不再是扬威绝域的旌旗。那是地狱!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