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面的“棋手”早已面目全非。不再是那些熟悉或陌生的帝王将相。而是几张肤色迥异、神情傲慢的脸孔。他们穿着笔挺的西洋礼服,或燕尾服,或军装,高鼻深目,眼神如同打量待价而沽的货物。
檀木桌上,摊开的不是棋谱,而是一份份写满洋文的文书,纸页雪白,印痕清晰,散发着油墨和强权的气息。旁边,是一套精美的珐琅彩茶具,其中一只茶杯翻倒在地,碎裂的瓷片溅得到处都是,温热的茶汤在冰冷的地砖上肆意流淌,如同淌血。
另一个金发碧眼的军官,不耐烦地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敲击着桌面:“还有关税协定!贵国海关,须由我方‘帮办税务’!记住,是‘帮办’!”他特意加重了那两个字,嘴角勾起一丝轻蔑的弧度。
我僵直地坐着,指尖一片冰凉。那粗糙长衫的衣襟下摆,正微微地、难以抑制地颤抖着。不是因为愤怒,那火焰早已在一次次炮击、一次次城破中耗尽。是因为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和无力。这份文书,这洋人口中吐出的每一个条款,都像一把钝刀,在缓慢地凌迟着这个古老国度的尊严。
我低下头,目光落在自己布满老茧、骨节微微变形的手上。这双手,曾经执掌过象征天下的玉玺,落下过决定万民生死的棋子。
此刻,却只能无力地摊开在膝盖上,指尖触碰到的,是长衫下摆那粗糙、僵硬的补丁布料。衣襟处,一道深刻而扭曲的裂痕贯穿了补丁的边缘,如同丑陋的蜈蚣匍匐其上!
“滋啦……”又一声细微的裂帛声,仿佛来自我的身体内部。我猛地攥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试图压制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痛楚。是那份条约!是那些白纸黑字!它们像无形的锯齿,正在疯狂地切割、撕扯着我——这具名为“华夏”的躯壳!每一次条款的宣读,都伴随着一次灵魂深处的剧痛,仿佛血肉正被强行剥离!
视线有些模糊。我艰难地抬起眼,看向养心殿外。天空是铅灰色的,低垂得仿佛要压垮紫禁城的飞檐。远处,隐约传来市井的喧嚣,但那喧嚣里,似乎也混杂着洋人肆意的谈笑和军舰沉闷的汽笛声。
“签字吧。”那个八字胡的洋人,将一支蘸满了墨水的西洋钢笔,推到了我的面前。笔尖闪着冷硬的金属光泽,像一柄淬毒的匕首。
我伸出手,指尖颤抖得厉害,几乎握不住那支轻飘飘的笔。笔尖触碰到那雪白的、印着洋文的纸页,留下一个颤抖的墨点,迅速晕染开一小片。那晕开的墨迹,像极了一块迅速扩散的、无法愈合的溃烂伤疤。
“哗啦……”脑海中再次响起瓷器碎裂的幻音。这一次,碎掉的仿佛不是茶杯,而是我身上这件老旧长衫包裹下的、早已遍布裂痕的躯体。那名为“天朝上国”的巨大青花瓷瓶,终于,在屈辱的笔尖下,被彻底砸碎了。
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