踏上阶梯,重见天日的那一刻,阳光温暖得近乎奢侈。呼吸着不再带有血腥和酸腐味的空气,三人都有一种恍惚的不真实感。凭借智慧与合作“破解”石门机关的成功,像一剂强心针,暂时麻痹了深入骨髓的悲伤与恐惧,注入了一种虚弱的、却无比诱人的希望。
“我们……我们真的做到了……”周木萧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,是兴奋,也是难以置信后的虚脱。他回头看向那扇被他们用“奇技”打开的石门,仿佛那是一座被攻克的命运堡垒。
祁牧没有说话,但他紧握的双拳微微松开,一直紧绷如铁的下颌线条也柔和了些许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目光投向远处,眼中那簇因“可能改变”而燃起的火焰尚未熄灭,甚至更加炽烈。如果连机关都能影响,那是否意味着,星落的结局,也并非完全不可撼动?这个念头如同毒蛇,诱惑着他。
江阑玉落在最后,阳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,却驱不散眉宇间的阴霾。成功的喜悦稍纵即逝,他的“灵感”像暴露在空气中的伤口,更加敏感地刺痛着。那针对祁牧的死亡预感非但没有减弱,反而因为这份短暂的“胜利”而变得更加清晰、更加急迫!“烛影摇红幻亦真,妄寻旧事困前尘。心魔吹灭长生焰,爱念成空妄缠身。” 判词如同跗骨之蛆,发出最后的警告。
然而,希望的光芒太过诱人,甚至暂时遮蔽了预警。
他们所在的似乎是一处偏僻的侧院,与主宅区的破败不同,这里显得异常“完整”甚至“温馨”。草木修剪得恰到好处(尽管透着一股人工的呆板),小径干净整洁,甚至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淡淡的、甜腻的桂花香气——与宅邸整体的腐朽格格不入。
小径的尽头,是一间独立的、看起来十分雅致的厢房。窗棂上贴着红色的窗花,门上挂着喜庆的灯笼,仿佛里面正在举办一场小小的家宴。
越是正常,在此地就越显得诡异。
周木萧警惕地停下脚步:“小心,这地方不对劲。”
但他的警告晚了一步。
祁牧的目光,被窗棂后隐约透出的、摇曳的温暖烛光牢牢吸引住了。那光晕……像极了他记忆中,童年时家里等待他晚归的那盏小灯。而空气中那甜腻的桂花香,更是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最深的眷恋——那是母亲最爱的熏香。
他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,眼神开始涣散,一种无法抗拒的吸引力从那扇门后传来。父母的失踪是他一生都无法释怀的执念,对家庭温暖的渴望早已融入他的骨血。
“妈……爸……?”他无意识地喃喃出声,像是被蛊惑了一般,一步步朝着那扇门走去。周木萧和江阑玉的呼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,变得模糊不清。
他伸手,推开了那扇虚掩的门。
门内的景象,让追上来想拉住他的周木萧和江阑玉都愣在了原地。
那不是恐怖的刑房,而是一间布置得极其温暖、舒适甚至堪称完美的客厅!柔软的沙发,燃烧着火焰的壁炉(火焰跳跃得有些过于规律),桌上摆放着热气腾腾、香气四溢的饭菜和糕点。而最令人震惊的是,壁炉旁,坐着一对中年男女,正微笑着看向门口。他们的面容、衣着、甚至神态,都与祁牧珍藏的那张旧照片上的父母,一模一样!温暖、慈爱,毫无破绽。
“牧儿,回来了?快进来,饭都好了,就等你了。”那个女人温柔地招手,笑容慈爱。 “傻站着干什么?外面冷吧?快过来烤烤火。”那个男人也笑着开口,语气熟稔而亲切。
这完全是祁牧梦中无数次渴望重现的场景!
但江阑玉的“灵感”却在疯狂尖啸!假的!一切都是假的!那温暖的光是精密光学装置制造的幻影,那饭菜的香气是化学香料,那壁炉的火是全息投影,那对“父母”……更是精心设计的、利用声波催眠和微弱致幻气体制造的、针对祁牧内心最深渴望的恶毒幻象!整个房间都是一个巨大的、沉浸式的心灵机关!
“祁牧!那是假的!别进去!”江阑玉厉声喝道,试图冲破那无形的屏障。
周木萧也看出了极致诡异,这场景太完美太虚假了!他试图冲进去把祁牧拉出来。
但就在他们试图踏入房间的瞬间,门口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能量墙,猛地将他们弹开!根本无法进入!
这个机关,只针对祁牧一人!它捕捉并放大他内心的执念,为他量身打造了这个无法抗拒的温柔陷阱。
祁牧仿佛完全没有听到他们的警告,他痴痴地看着那对“父母”,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梦幻的迷醉和极度渴望。失去黎星落的痛苦,连日来的恐惧和疲惫,在此刻找到了一个虚假的宣泄口。他太累了,太渴望这份虚幻的温暖了。
“回来……回来就好……” “母亲”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(尽管他实际上并未完全走入能量场中心)。
房间中央的桌子上,放着一盏古朴的青铜烛台,上面插着一根正在安静燃烧的白色蜡烛。烛火摇曳,散发出温暖的光芒,似乎是这个“家”唯一真实的光源,也是整个幻象的能量节点和……开关。
一个冰冷机械的声音,突然在房间内(或许只在祁牧脑中)响起,也清晰地传到了被隔绝在门外的周木萧和江阑玉耳中:
「守烛一盏,暖室恒春,父母长伴。烛灭,则幻境崩,温情的面纱将被撕碎,汝将直面最深重的绝望与真实的残酷死亡。选择吧,沉溺,或是清醒地毁灭。」
规则残酷而清晰。保持蜡烛燃烧,就能永远活在这个父母关爱、温暖如春的虚假幻境中。熄灭蜡烛,幻境消失,他将面对未知但必定极其可怕的真实死亡。
这是一个针对渴望亲情者最残忍的考验。是选择美丽的谎言,还是残酷的真实?
周木萧和江阑玉在门外焦急万分,却无能为力。
祁牧站在烛台前,看着那对“父母”脸上无懈可击的、充满“爱意”的笑容,又看了看那摇曳的、温暖却虚假的烛火。他脸上那迷醉的表情慢慢褪去,一种极致的痛苦和清醒浮现出来。高科技的幻象可以模拟面容和声音,却模拟不出灵魂深处真正的共鸣,更无法掩盖他刚刚经历过的、刻骨铭心的真实失去。
他知道。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是假的。父母的失踪是他一生的痛,他追寻真相,渴望亲情,但绝不是以这种自欺欺人的方式。这个机关,看透了他的执念,却低估了他的骄傲和……他对真实的那点残存渴望,尤其是星落用生命为他擦亮的“星辰”。
(烛火摇曳中,他凝视着虚假父母温情的剪影,手指缓缓覆上烛台。气流微动,光芒倏忽熄灭前的刹那——)
他开口,声音平静得可怕,却带着洞悉一切的悲凉:
「我知道这烛光是假的,你们的笑容是淬毒的糖霜…连此刻我胸腔撕裂的痛楚,都是早已写定的代码。」 (指尖轻推烛台,阴影如潮水漫上他的面容)
「可你们用尽毕生心血设计的『完美家庭』,终究要由我亲手掐灭最后一丝光晕——多么讽刺的闭环啊。」 (在黑暗中低沉地笑起来)
「我不是输给机关算尽,是选择与阴影共舞。你们试图用背叛教会我警惕,却让我悟出更高的真理:」 「唯有主动拥抱注定的毁灭,才能夺回对命运最终的解释权。」
「告诉幕后那双眼睛——」 「你们堆砌的谎言之墙困不住我,因为当我选择死在虚构的炉火旁时,幻象便成了我的王座。」 (呼吸逐渐微弱,声线却带着奇异的力量)
「这熄灭的不是蜡烛,是你们对『掌控』最后一丝妄想…」 「真正的光明,从来不需要用囚禁他人的黑暗来证明。」
他的手指,轻轻一拂。
烛火,应声而灭。
瞬间,所有的温暖、光亮、饭菜的香气、父母的欢声笑语,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!房间露出了它原本冰冷、阴暗、布满灰尘和蛛网的真实面目!那对“父母”化作两缕扭曲的数据流般的青烟,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、充满电子杂音般的恶意叹息,消散无踪。
冰冷的机括声从四面八方响起,真正的杀招——或许是高压电流,或许是窒息毒气,或许是地板瞬间塌陷——即将启动。
但在绝对的黑暗和死寂降临的前一刻,祁牧望着父母消失的方向,用尽最后一丝气力,嘶哑地、带着无尽眷恋与委屈地喊出了他深埋心底、从未真正有机会说出的话:
“但是爸爸妈妈,我爱你们!下辈子对我好一点好吗?我来了!”
(最后一丝气息消散在虚假的桂花香残留的余味中,仿佛一声叹息)
黑暗中,传来某种能量释放的低沉嗡鸣声,或者是重物落下的闷响……然后,一切归于死寂。
门外的无形屏障消失了。
周木萧和江阑玉冲进房间,只感受到冰冷的空气和残留的、令人作呕的化学香料味。房间中央,那盏摔碎的烛台旁,祁牧安静地倒在那里,脸上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、混合着痛苦与解脱的平静,身上没有任何明显伤痕,仿佛只是睡着了。
第四个。
这个一生追寻亲情真相的男人,最终看破了最高科技的幻象,却选择了拥抱虚妄的温暖作为终结,以一种极致的清醒和叛逆,完成了对命运操纵者的最后嘲讽。
“心魔吹灭长生焰,爱念成空妄缠身。”
他熄灭了蜡烛,也熄灭了自已。去寻找他渴望了一辈子的“家”了。
周木萧无力地跪倒在地。江阑玉靠着冰冷的墙壁,缓缓滑落。
通往最终场所的通道,在房间另一侧缓缓打开。
但他们只剩下两个人了。而那刚刚燃起的、关于“改变命运”的微弱希望,也随着祁牧的选择,彻底湮灭。
(第十章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