遇到崔杋圭,是我对春天正式绝笔的那天。
鞋下湿软,我蹒跚的脚步碾碎无数泥尘的骨,青苔包裹着雨后的河岸,春风太冻骨。
柳树拍打着粗糙的树身,流水潺潺,静悄悄地淌过我的童年,也见证了这个穷苦的村落从鼎盛走向衰亡。
秋去春来,不过几场春雨,几片冬。
杋圭是我的邻家哥哥。
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,有人说他是温润的碎玉,有人说他是残缺的瓦砖,在这人间晃了半生,于苦难之中惶惶不可终日。
其实我想说,他是静默奔流的柳子河。
柳子河是我们村子的元老,比第一任村长还要年长百岁,清澈的水孕育了太多太多到最后弃乡的生命,也哀悼了太多太多生于这片贫困之地,到最后长逝于病痛的苦命人。
它推动了冗长的年岁。而崔杋圭就是这样受之孕育,又被其弃之敝履。
听阿爷说,他是左河岸崔家第三个孩子,他出生那天,电闪雷鸣,是柳子村闹饥荒最严重的那几年。
他父亲是村里为数不多的文化人,之所以取名杋圭,是希望他今后的道路稳固,性情温润。
而他也切切实实做到了这一点。
阿奶说他是苦命的人,杋圭哥的妈妈后来出轨了,爱上了一个富裕的城里人,带走了多病的哥哥姐姐,只留下了他,临上车,那个有着乌黑长发的美人摸着年仅七岁的杋圭哥的头说“杋圭最听话了”。
那天,杋圭哥一滴泪都没有流,就眼巴巴的看着妈妈的车消失在自己的视野,只留下难闻到他咳嗽的汽车尾气。
后来,杋圭哥的爸爸亲手打碎了爱妻的相框,玻璃刺入杋圭哥皮肤里时,一起被摔碎的,还有杋圭哥那颠沛流离的童年—它实在称不上圆满。
杋圭哥的身上总是有大大小小的淤青。有时候是青色的,有时候是黄色的,时候也是紫色的。
杋圭哥总会笑着捏我的脸,扯出向来温和的笑容说“其实很像调色盘吧”。
嗯,杋圭哥的童年是疼痛的调色盘,是暴力的容身之地。
他的父亲,村里学校的语文老师,无数次在醉酒时对他拿起酒瓶,棒子,将这个曾经最疼爱的儿子打得神志不清。
学校对面是村里种地的地方,稻麦长得金黄,风一吹便飞舞起来,幼小的我和杋圭哥经常坐在阿奶的三轮车后座,掰着稻麦往嘴里塞。
村子里常有人问杋圭哥,杋圭呀,恨不恨爸爸?
这个时候,杋圭哥往往会拿他温和而乖顺的笑容摇摇头,说“不恨,他以前对我最好了”
可我直觉,那笑容是极致的恨,无法言说的恨被杋圭哥冠以爱之名。
只有将爱恨混淆在痛苦之中,那么苦厄就理所应当的被涂上一层模糊的色彩。
杋圭哥喜欢在骤雨过后的初霁,光脚踩上那肮脏且柔软的泥泞间,囫囵拿着一根丑陋的小木棍,一笔一画的,带着他向来温和的语气教我写字。
他说:囡囡呀,道路是靠着学识一笔一画拼凑出来的,人得像鸟那般,飞出去,飞出长山,飞出大河,飞出苦难的囚笼。
这个时候我不理解,杋圭哥为什么说这句话。
那后来我懂了,杋圭哥是栖息在柳子河岸的飞鸟。他要翱翔,要摔倒,要流血,再继续展翅于高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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赵山远一个短篇,不是梦女向,只是第一人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