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很久很久以前,有一个遥远的在悬崖边的小村落,那兴许是个桃园,那或许就是个桃园,人们在那里安居乐业,一片祥和,崖村悬于世界边缘,像是被神祇随手遗落的一枚瓦片,随时要坠入下方那片无始无终的幽暗。
人们管那片幽暗叫“渊”,奉它为神明。
这里的土地曾丰饶得不合常理。春雨过后,黑土自己能掐出油,麦穗饱满得低垂着头,崖上桃林年年盛开云霞,花瓣飘落,能一直坠入渊中,仿佛给神明送去人间的信笺。
人们深信,是渊的呼吸滋养了万物;人们深信,是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,慷慨地给予了他们光和雨!
村中的老祭司常坐在崖边,脚下是万古不变的虚空。
他说渊不是空无,而是一种“有”,一种庞大而温柔的凝视,一种华丽慷慨且慈悲的注视。人们于是学会了向深渊微笑,在新生儿额前蘸上崖下的雾气,在婚礼时向渊中投掷最甜美的果实,在葬礼时撒下灰烬,让渊带走永恒的思念。他们的信仰简单而具体——深渊守护着一切生命的来去。
直到那个无雨的春天。
土地最先显出异样。裂缝像干渴的嘴唇,一天天皲裂开来。麦苗尚未抽穗便萎黄下去,根茎摸着竟有些烫手。云朵一日少过一日,天空褪成一种冷漠的灰白
桃林新绽的花苞不再娇艳
禾苗不再低头
果实不再甜美
水井一日深过一日,却打捞上来越来越多的淤泥与绝望…
恐慌像无声的雾,渗进每一户的石墙,爬上每一个人的眉梢。孩子不再嬉笑,老人望着天际沉默地抽着烟斗。
风中不再有生命的气息,只有尘土和腐朽
村中不再有新生儿的哭闹,只有恐惧与悲凉
人们聚集在祭坛边,目光齐齐投向老祭司。他更老了,背脊弯得像被无形的重量压垮。他望着那片他曾深信不疑的、温柔的黑夜
如今它却沉默得令人心寒,甚至……流露出一丝饥渴。
“我们失去了敬畏。” 老祭司的声音干涩得如同脚下的土地
“我们习惯了索取,却忘记了恐惧。我们的信仰流于形式,心却不再虔诚。”
“渊,不再是守护之神。它收回了它的恩赐。”
“它怒了。”
人群中响起压抑的啜泣。一种古老的、对被抛弃的恐惧,攥住了所有人的心脏。
“我们必须祈求神的原谅。”
老祭司望向深渊,眼中倒映着最后的余晖,混合着恐惧与一种决绝的献身之意。
“献上我们所能献出的一切。我们的虔诚,我们的恐惧……我们最珍贵的所有。”
风声骤然尖锐,像一声自亘古传来的、满足的叹息,掠过枯死的桃枝,卷起干热的尘土。
祭坛上的火把猛地摇曳起来,将所有人的影子拉长、扭曲,最终投向前方——那片吞噬了一切光亮的、正在等待的黑暗。
寂静里,深渊张开了口。
人们沉默地站立着,仿佛一群被钉在大地上的黑色剪影。
最初的献祭是仓促而惶恐的
整筐整筐仅存的粮食被倾入深渊,最醇厚的酒液如泪水般洒落,甚至各家珍藏的金石玉器,都毫不犹豫地献出。
然而深渊沉默依旧,土地继续龟裂
井底只传来更深沉的呜咽。
直到那个月蚀之夜。
老祭跪在崖边,干枯的嘴唇喃喃蠕动。当残缺的月亮重新浮现时,他转过身,脸上带着某种平静。
“神不要谷物,不要美酒。”他的声音奇异般地清晰
“神要见证我们的虔诚。要看见生命的重量!”
于是,祭礼被重新定义。
他们不再简单地抛掷物品,而是创造了繁复的仪式。七个最擅长纺织的妇人,织就薄如蝉翼的纱衣。纱衣染上桃木最后挤出的汁液_那是神的嫁衣
人们开始奏起了音乐,编起了舞蹈
让年少无知的少女成为巫女,送入渊中
让新生的生命葬送于神的怀抱…
崖村的黄昏从未如此沉重。夕阳的余晖像凝固的血,涂抹在干裂的祭坛石上。
被选中的少女叫阿园
虽然名字已经不重要了…
"神的新娘应该冠以神的名字!!"
她年仅十六,眼眸还带着未褪的稚嫩与惊恐。她的父母站在人群最前方神色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狂热
"我的女儿,我的女儿被选成了巫女!"
她的父亲大肆宣扬,仿佛得了天大的喜事
被选中的那日,他没有哭泣。
祭礼前夜,全村人为她举行婚仪——嫁给深渊。
人们唱起古老的祈渊调,曲调是欢庆,是病态的,是向神明的祈求。少女被沐浴,更衣,长发梳成新娘的发髻,插上唯一一朵勉强寻得的、边缘微卷的桃花。
祭礼当日,她没有哭泣。
或许极致的恐惧会催生一种麻木的勇气。她站在崖边,身着那七层血红纱衣,风鼓起薄纱,使她看起来像一只颤巍巍欲飞的蝶,正停留在吞噬一切的巨口边缘。
乐声响起。那不再是欢快的舞蹈,而是一种缓慢的、模仿万物生长与衰亡的舞。
在她眼中"渊"开始旋转。
在人们眼中与渊共名的少女也开始旋转
这不是训练的结果,而是某种源自本能的、与古老旋律的共鸣。她的舞步踉跄却带着奇异的韵律,红纱飞旋,在灰败的天地间划出一道短暂而凄艳的弧光。她越转越快,像一片被狂风卷落的红叶,奔向既定的归宿。
最后,她停下,面向深渊,张开双臂。
那一刻万籁俱寂。老祭司举起枯瘦的手,声音穿透凝固的空气:
“以生命之鲜妍,献于渊神之永恒;
以岁月之未央,平息渊神之恸哭;
请接纳您的新娘,请重赐甘霖与新生!”
渊回头望了最后一眼
望过她脸上挂满狂热的父母,
望过那些看着她长大的、
此刻却没有不舍的乡邻,望过这片她自幼奔跑、而今却一片死寂的土地。她的眼神空茫,却奇异地将所有人的恐惧、期盼、愧疚都吸纳了进去…
渊想看着他们的脸,祈求一丝一毫的愧疚,不舍,但是……一丝都没有,他们的眼中只有信仰,空洞。
然后,她向后仰去,
那位勇敢的坚韧的少女,
那位知道被视为祭品仍未哭泣的少女,
那位知道祭典开始仍未哭泣的少女!
望着他们无情的脸,第一次流下了眼泪。
红色的血痕划破峡谷
向后坠去…
向下坠去……
向着深渊坠去
她笑了,深渊之下根本没有神明,
只有刺穿躯体的礁石
还有…无数无名的骸骨。
那一抹血红,如一滴迟来的血,坠入无边的黑暗。没有惨叫,没有回响,深渊沉默地接纳了这份礼物。
人们屏息等待着。一夜,两夜。
第三日破晓,天际竟真的凝聚起久违的乌云。午后,一滴、两滴……雨水终于落下,敲打在干硬的土地上,溅起细微的尘土气息。
先是迟疑,随即,暴雨倾盆而下。
人们冲入雨中,仰头张口,任凭雨水打湿脸庞,发出近乎哭泣的欢呼。他们跪在泥泞中,感谢渊神的宽宥。
只有老祭司独自站在崖边,浑浊的雨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流淌,分不清是雨是泪。他听着身后的狂喜,目光却死死盯着那片刚刚吞噬了一个少女的深渊。在雨水欢快的敲打声中,他仿佛听见了别的东西——从那黑暗最深处传来的、极其细微而满足的……咀嚼声。
他知道,一切都回不去了。
雨水滋润了土地,却洗不尽渗入深渊之下的血。一个新的、更残酷的传统,就此诞生。深渊不再满足于谷物与美酒!
它,记住了…生命的滋味。
可笑吗?生命的诉求能换来虚无的自由。
可恨吗?名字的重量能换来未知的丰饶。
可悲吗?少女的青春能换来丰饶的果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