左奇函踹在镜面上的力道不轻,红布被震得滑落一角,露出的玻璃映出他眼底的烦躁。“这破地方连个人影都没有,陈奕恒那小子绝对是故意耍我们。”他拽着张桂源往回走,走廊里的吊灯忽明忽暗,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,像被什么东西啃噬着边缘。
张桂源没说话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里的烟盒——那是陈奕恒塞给他的,烟纸边缘印着细小的花纹,像某种藤蔓的纹路。他总觉得这酒店不对劲,尤其是陈奕恒提到“桂羽安”时的眼神,温柔得像在看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,又冷得像在看一具腐烂的尸体。
推开304房门的瞬间,左奇函的脚步顿住了。杨博文正靠在沙发上抽烟,指尖夹着的烟燃到了尽头,灰烬落在深色的衬衫上,烫出个细小的洞。他没像往常那样掐灭,只是任由火星烧到指尖,直到左奇函冲过去夺下烟蒂,才抬眼看过来,眼底没什么情绪,却比平时多了几分沉郁。
“醒了怎么不说一声?”左奇函的声音发紧,抓着他手腕的力道不自觉加重,“后背的伤……”
“没事。”杨博文抽回手,指尖在烫伤的地方按了按,“陈奕恒呢?”
话音刚落,浴室的门就开了。陈奕恒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走出来,白色浴袍松松垮垮地系在腰间,露出的锁骨上还留着暧昧的红痕,在水汽里泛着水光。“找我?”他笑起来的时候眼尾会弯成好看的弧度,那颗痣像滴落在雪上的血,“刚好,我知道那两样东西在哪了。”
左奇函皱眉:“什么东西?”
“新郎的尸骨,还有酒店的心脏。”陈奕恒往张桂源身边靠了靠,浴袍的下摆扫过对方的手背,带着微凉的湿意,“想活命就跟我走,不过丑话说在前头,这关……可能要死人。”
他的语气轻飘飘的,像在说今天的天气,可张桂源却看见他攥着毛巾的手紧了紧,指节泛白,浴袍领口露出的肩窝处,不知何时多了道细小的疤痕,像被指甲狠狠掐过。
通往地下室的楼梯藏在宴会厅的舞台后面,暗门被厚重的幕布挡着,布料上绣着的龙凤呈祥图案已经发黑,凑近了能闻到一股混合着胭脂和霉味的气息,像有无数只虫子在里面产卵。
“这里?”左奇函用刀挑开幕布,露出后面锈迹斑斑的铁门,门环上挂着把铜锁,锁孔里塞着半根头发,黑得像墨,“你确定?”
陈奕恒没回答,只是从口袋里摸出把小巧的钥匙,钥匙柄上刻着个“安”字,和杨博文那只打火机上的字迹一模一样。他把钥匙插进锁孔时,张桂源突然注意到他的手腕——内侧有一圈极淡的红痕,像被什么东西长期勒着,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诡异的光泽。
“咔哒”一声,锁开了。铁门推开的瞬间,一股寒气扑面而来,夹杂着浓烈的血腥味,左奇函下意识把杨博文护在身后,却发现对方的脸色比平时更白,指尖死死掐着掌心,像是在忍受什么剧痛。
楼梯是用青灰色的砖砌成的,每级台阶上都刻着细小的符号,张桂源蹲下身摸了摸,指尖沾到些黏腻的液体,凑近了看,发现是干涸的血迹,已经变成了暗褐色,嵌在砖缝里,像无数只紧闭的眼睛。
“别碰。”陈奕恒突然抓住他的手腕,力道大得惊人,“这些是‘结发咒’,碰了会被缠住。”他的指甲掐进张桂源的皮肤里,带着点颤抖,“以前……有人不信邪,结果被头发从脚底缠到脖子,活活勒死的时候,还保持着爬楼梯的姿势呢。”
左奇函的脚步顿了顿:“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?”
陈奕恒笑了笑,没回答,只是转身往下走。他的步伐很轻,却能听见楼梯深处传来回声,像有另一个人在跟着他们,脚步声和他的重合在一起,分不出彼此。
地下室比想象中宽敞,穹顶挂着盏巨大的水晶灯,碎成了无数片,却依旧亮着,光线透过裂痕洒下来,在地上拼出扭曲的光斑,像被打碎的镜子。正中央摆着口红色的棺材,棺木上雕着繁复的花纹,和楼梯上的符号一模一样,棺材前的供桌上,放着两个牌位,左边的刻着“桂羽安之位”,右边的牌位却空着,只在底座上留着个模糊的“陈”字。
“那是……”张桂源的呼吸猛地一滞,视线落在左边的牌位上,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。那个名字,那个字迹,甚至牌位边缘磨损的角度,都让他莫名地熟悉,像在哪个被遗忘的梦里见过。
陈奕恒没看牌位,只是径直走向棺材,指尖在棺盖的花纹上轻轻划过,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皮肤。“他就在里面。”他的声音很轻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桂羽安,我找了你好久。”
左奇函刚想上前,就被杨博文拉住了。杨博文的脸色惨白,指着供桌下的阴影:“别动,那里有东西。”
阴影里果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,无数根黑色的头发从地缝里钻出来,像潮水般涌向棺材,发丝间夹杂着细碎的骨头渣,在灯光下泛着惨白的光。陈奕恒却像没看见似的,只是抬手去推棺盖,指腹擦过冰冷的木头,留下淡淡的血痕——他的掌心不知何时被什么东西划破了,血珠渗出来,滴在棺盖上,瞬间被花纹吸收,像活了过来。
“滚开!”左奇函拔刀砍向头发,刀刃却像砍在棉花上,发丝缠住刀身,顺着刀柄往上爬,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钻,吓得他猛地松手,眼睁睁看着刀被头发拖进阴影里,发出刺耳的摩擦声。
杨博文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,是那只刻着“安”字的打火机。他按下开关,火苗窜起的瞬间,那些头发像遇到了克星般往后退,灼烧的焦臭味弥漫开来,混合着血腥味,让人胃里翻江倒海。“这头发怕火。”他的声音发哑,另一只手死死按着后背的伤口,冷汗顺着下颌线往下淌,“左奇函,把幕布扯下来!”
左奇函立刻冲回楼梯口,用尽全身力气拽下幕布。厚重的布料砸在地上,扬起的灰尘里,无数只黑色的虫子飞了出来,扑向火光,发出滋滋的响声。张桂源护着陈奕恒往棺材退,却发现对方的眼神不对劲——他正直勾勾地盯着棺盖,眼底的温柔碎成了片,只剩下疯狂的偏执,像要把什么东西从里面抠出来。
“快打开!”陈奕恒突然抓住张桂源的手,按在棺盖上,他的手心滚烫,血珠和对方的汗混在一起,“他等不了了……我们都等不了了……”
张桂源的心脏猛地一跳,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听从这个指令,只是指尖用力,和陈奕恒一起推开了棺盖。
棺材里没有想象中的腐烂尸体,只有一具白骨,穿着早已褪色的红色喜服,肋骨的位置放着个小小的锦盒。白骨的手指骨上戴着枚戒指,铂金的指环已经发黑,却依旧能看清内侧刻着的字——“安”。
而那具白骨的头骨,在水晶灯的光线下,轮廓竟和张桂源有七八分相似。
左奇函倒吸一口凉气,下意识看向张桂源,又看向陈奕恒,突然明白过来什么,脸色白得像纸。杨博文的指尖抖了抖,烟掉在地上,他却没去捡,只是死死盯着白骨的胸腔,那里的锦盒正在微微颤动,像有活物在里面挣扎。
就在这时,那些被火光逼退的头发突然疯长起来,像黑色的瀑布般从穹顶砸落,瞬间缠住了左奇函的脚踝。他刚想挣扎,就被杨博文推开,对方替他挡了大半头发,黑色的发丝钻进后背的伤口里,发出皮肉烧焦的味道。
“杨博文!”左奇函目眦欲裂,想去拉他,却被更多的头发缠住,眼睁睁看着杨博文的身体被头发包裹,像个巨大的黑色蚕茧,只剩下一只手露在外面,死死抓着他的裤脚,指节泛白。
“快走……”杨博文的声音从头发里传出来,模糊得像隔着层水,“找心脏……在……钟楼……”
话音未落,蚕茧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,随即不再动弹,露在外面的那只手垂了下去,指尖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黑。
左奇函的眼睛红了,他像疯了一样挣扎,头发却勒得更紧,甚至有几根顺着他的喉咙往里钻,冰凉的触感让他想起那个穿嫁衣的女人,想起她黑洞洞的脸——原来那不是没有五官,而是被头发从里面填满了。
张桂源想上前帮忙,却被陈奕恒死死按住。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,眼神里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,抓着他胳膊的手在颤抖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:“别管他!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!”
“你他妈说什么?!”左奇函的声音嘶哑,眼泪混合着血从眼角滑落,“陈奕恒你这个疯子!我要杀了你!”
陈奕恒却笑了,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,只是那眼泪是红色的,顺着脸颊往下淌,滴在白骨的喜服上,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。“杀我?”他突然松开张桂源,扑向那具白骨,动作轻柔地拂去头骨上的灰尘,“你们谁都杀不了我……就像你们谁都救不了他一样……”
他低下头,在白骨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,动作虔诚得像在进行一场迟到了千年的婚礼。红泪滴落在白骨的眼眶里,顺着空洞的眼窝往下淌,像在为这场荒诞的重逢哭泣。
张桂源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穿了,剧痛让他几乎无法呼吸。他看着陈奕恒的侧脸,看着对方红泪纵横的眼睛,突然想起第一次在天台见到他时的情景——那天的风很大,陈奕恒站在栏杆边抽烟,烟圈被风吹散的时候,他转过脸笑了笑,眼尾的痣在阳光下泛着光,像一滴凝固的血。
那时他就觉得这双眼睛很熟悉,熟悉得让人心慌。直到此刻才明白,那不是熟悉,而是某种跨越生死的呼应——就像此刻,棺材里的白骨空洞的眼眶,和陈奕恒流泪的眼睛,在水晶灯的光线下,竟有着一模一样的轮廓。
左奇函最终还是挣脱了。他用牙齿咬断了缠在手腕上的头发,满嘴的血腥味,抓起地上的刀劈开那个黑色的蚕茧时,杨博文已经没了呼吸,只有指尖那道被烟烫出的伤口还在微微发烫,像在证明他曾经活过。
他没哭,只是把杨博文抱起来,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,转身往楼梯口走,背影决绝得像要去赴死。张桂源想叫住他,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,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楼梯的阴影里,被那些蠢蠢欲动的头发慢慢吞噬。
地下室里只剩下他和陈奕恒,还有那具穿着喜服的白骨。
陈奕恒已经站起身,正打开那个锦盒。里面没有珠宝,只有半块碎裂的镜子,镜面反射着水晶灯的光,照出他红泪未干的脸,也照出张桂源震惊的表情——镜子的另一半,分明在张桂源的口袋里,是他跳楼那天,从口袋里掉出来的碎片,边缘还沾着干涸的血迹。
“看,我们早就见过了。”陈奕恒把半块镜子递过来,指尖的血蹭在镜面上,像朵绽放的花,“在你跳下去的那一刻,在你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,是我接住了你……就像现在这样。”
张桂源的脑子一片空白,零碎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——跳楼时那股托住他的力量,昏迷前看到的那抹红色身影,醒来后口袋里多出的镜子碎片……原来不是幻觉,从来都不是。
“桂羽安……”他无意识地念出这个名字,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,“我是……”
“你不是。”陈奕恒打断他,眼神里的温柔碎成了冰,“你只是个替代品,一个长得像他的赝品。”他把锦盒里的镜子碎片扔在地上,镜面碎裂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室里回荡,像某种东西的终结,“但没关系,赝品也有赝品的用处……比如,帮我找到酒店的心脏。”
他转身往地下室深处走,那里有一扇更小的门,门板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,最上面的那个已经模糊不清,只剩下“桂”和“陈”两个字的轮廓。张桂源跟在他身后,每走一步都觉得脚下的砖在震动,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地下沉睡,被他们的脚步声惊醒了。
门后是条狭窄的通道,墙壁上嵌着无数只玻璃瓶,里面泡着各种各样的眼睛,瞳孔放大的样子各不相同,却都直勾勾地盯着通道深处,像在为他们引路。陈奕恒走过的时候,那些眼睛会微微转动,玻璃表面蒙上一层水汽,像在流泪。
张桂源突然停住脚步,他看清了其中一只瓶子——里面的眼睛颜色很浅,瞳孔边缘有一圈淡淡的棕色,像被阳光晒过的琥珀,和陈奕恒的眼睛一模一样。
“别看。”陈奕恒的声音从前面传来,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那些都是……等不到新郎的新娘。”
张桂源的心脏猛地一缩,他想起那个穿嫁衣的女人,想起她黑洞洞的脸,想起那些疯狂生长的头发——原来她们都在等,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人,等成了这酒店里的一部分,眼睛变成了指路的灯,头发变成了杀人的绳。
通道的尽头是一间圆形的密室,正中央竖着根巨大的柱子,表面覆盖着暗红色的物质,像凝固的血。柱子上缠绕着无数根血管般的管子,连接着周围的墙壁,管子里流动着粘稠的液体,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,像某种生物的血液。
“这就是酒店的心脏。”陈奕恒的声音很轻,带着点敬畏,又带着点憎恨,“也是……困住我们的东西。”
他走到柱子前,伸出手按在那层暗红色的物质上,掌心的伤口接触到表面的瞬间,柱子突然剧烈地颤动起来,管子里的液体流速加快,发出“咕嘟咕嘟”的声响,像在沸腾。
张桂源突然觉得胸口发闷,他看着那根柱子,看着上面缠绕的管子,突然想起陈奕恒浴袍领口露出的那道疤痕,想起对方手腕上的红痕,想起那些玻璃瓶里的眼睛——原来这酒店的心脏,是用无数个“等待”凝结而成的,而陈奕恒,就是其中最执着的那一个。
“把镜子碎片放上去。”陈奕恒的声音在颤抖,红泪又开始往下淌,滴在柱子上,被那层暗红色的物质吸收,“只有你的血,能让它停下来……就像当年,只有桂羽安的血,能让它开始跳动一样。”
张桂源没动,他看着陈奕恒的眼睛,看着那双和玻璃瓶里一模一样的眼睛,突然明白了所有事。
那个被新郎抛弃的新娘不是别人,就是陈奕恒。
那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桂羽安,不是别人,就是他自己的前世。
这场无限流的副本,从来都不是什么游戏,而是一场跨越生死的执念。陈奕恒是那个穿着嫁衣上吊的新娘,用自己的怨气化作了这酒店的心脏,困着所有和“等待”有关的灵魂,也困着那个迟到了太久的新郎。
而他,张桂源,不过是这场执念的延续,是桂羽安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缕影子,是陈奕恒用尽所有力气也要抓住的浮木。
“你早就知道了,对不对?”张桂源的声音嘶哑,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,“从在天台第一次见到我开始,你就知道我是谁了……所以你才会救我,才会缠着我,才会……”
才会在吻那具白骨的时候,红泪像断了线的珠子。
陈奕恒没回答,只是红着眼睛看着他,像只被抛弃了无数次的小狗,又像个掌控着一切的恶魔。他的手还按在柱子上,那层暗红色的物质正在慢慢融化,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石头,上面刻着一行字:“生生世世,永不相负。”
字迹已经模糊,却能看出刻的时候用了很大的力气,最后一笔划破了石头,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柱子突然剧烈地爆炸开来,粘稠的液体喷溅得到处都是,带着浓烈的血腥味。张桂源下意识扑过去护住陈奕恒,却被对方推开。陈奕恒站在柱子的废墟里,浴袍被染成了暗红色,像穿上了当年那件没能送出去的嫁衣。
“结束了。”他笑了起来,红泪和血混在一起,顺着脸颊往下淌,“桂羽安,这次你再也跑不掉了。”
他伸出手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