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滚下来,刚好照射到整个三角钢琴。“这次的表现……”她蹙起眉,“是没练琴吗?”宁儿支支吾吾,摇摇头,“我有点紧张。”老师点点头,在她重新弹奏时站起来,离开了她的视野。
她能感觉到老师站到了她背后,轻轻点着她的肩,“这里,放松。”——肩膀确实松下来了,但手抖得厉害。
于是她的手被握住了,往按键前面带,“把每个音都弹得往前靠,注意要有叙事感……力道,从肩这里,慢慢地传到……指尖。”
几秒后,那覆着的手才移开,温度骤然离去,留下冰凉的错觉。老师的脚步声退开,恢复了惯常的距离。
“再试一次。自己。”
宁儿深吸了一口气,焦点从老师身上挪回来,半阖着眼弹奏起来。她沉落在自己的音符世界里,演了一曲又一曲。
毕了,老师在琴谱上圈圈画画,弯着眉眼点评道,“可以哟,这些比上次进步。那么这节课先......”
“老师。”宁儿扯了扯身旁人的衣角,仰着头问:“你还没告诉我——你的名字。”
“这是想称呼我本名了?”她挑眉道,见宁儿摇摇头,便俯身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,“你对此...太执着了。个人演奏过去了,表现得好,就...告诉你。”
说到结尾,她的语气很轻,像在安抚宁儿乱透了的内心。
门被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拧开了,外面的空气灌进来,里面的灰尘游出去,连着宁儿的心绪一起。
对老师来说,是好事儿吧。
房里少了一个麻烦。宁儿自嘲似的想。
黑夜铺天盖地地流下来,染得四处都多了几分灰白的气息。她坐在家里的琴房前,却如何也弹不出课堂上的叙事感。
她在死磕的是一首波兰女钢琴家巴达捷夫斯卡的作品,那位年轻的作家...在病危前完成了钢琴曲,表达了对生命存活在世间的渴望,而后病逝了。
想要练好,自然是要代入的。
如果她...也病危,老师是否会坐在她的床边,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翻译,替她出版呢?会...难过吗?其实...任意一个学生都可以的吧。都可以得到,得到……
她捂着突突跳的太阳穴,艰难地移开座位。钢琴背后那张墙上挂着网,串着密密麻麻的照片——不是她的,而是无数次比赛里官方摄到的老师。
有的是正脸、有的是侧脸……无一例外,都有种范儿。她见过很多比这更漂亮的女人或是男人。
但把范儿蹂进骨血里的,只有她的老师。
宁儿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照片上那人微蹙的眉心,仿佛这样就能分享到一丝她那时的专注与痛苦。
就在这时,手机屏幕在琴房里突兀地亮起,震动声撕破了寂静。苍白的灯光下,是知音发来的信息。
“啊……什么,你喜欢上她了?就着你的性子,唔……能猜出来。她知道吗?”
宁儿把脸深深撞进被窝里,“可……能吧。”
“那她有跟你说什么嘛?批评?警告?”
被窝里的手动了动,“不……她说,人和曲子是一个理。同一时代里,特殊的音韵更讨人喜欢。但大多曲子听熟了,就不爱听了。人……。”
“’很少有喜欢到从不厌烦的人。’”
老师的话很明了——喜欢来源新鲜感,来源年少悸动,来源道不明的未知,以及内心的空缺。
她没有直白地回应宁儿,宁儿却出了一身冷汗,几乎每天都在逼问自己,这份“喜欢”究竟是个什么东西。
她一个词一个词地排除,排除到最后,只剩下了二人,以及一份纯粹的喜欢。
她决定带着这份爱慕,去追求她心的渴望。
这些情绪被注入到每一个音符中,道出来的旋律,温和而不失叙事感,粒粒清晰,比做梦更要赤裸,比原曲多了几番她的色彩——自由的节奏里,藏着恋恋不舍的道别。情绪推进到高潮时,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烈焰。最后,以戛然而止收尾。打破了传统,但不失美感。
她斟酌了好久,才把这一段发给了老师。“您看——像不像课上的?有进步吗?”
等她意识到时间滚到凌晨半夜时,已经无法撤回音频了。令她惊讶的是,老师很快就回了,语气里满是调侃。
“邻居大概会投诉我收了个扰民的学生。”
“不过,叙事感对了。下节课告诉我,弹这首的时候……想到了什么。并且,为什么想弹给我听。”
宁儿心脏猛地一缩,指甲在手机上刮了一下,壳被捏得指尖发白。
……
再次上课时,她紧紧地抿着嘴,步入那个充满茶香的主琴室。琴的质量非常好,力道的深浅、按下去的角度、指尖停留的时间决定了每个乐音的故事。
她先是把所有旧曲都弹了一遍,最后深呼吸了几口气,把波兰的《少女的祈祷》也奏完了。
她太过专注,根本没有留意到老师走去了哪里,又用什么样的目光回馈给这些韵律。
结束了,她的手放回腿上,无意识地扯扯裙子,盖住了腿上的疤痕。
“很好。”老师放下了茶杯,声音有些许的软柔,像温水流过卵石,“尤其是最后那首,结尾停得突然,但……里面的东西,我听到了。”
宁儿的指尖蜷曲了一下。
老师的眼睫往下扫,在覆盖伤痕的布料上停留了几秒。然后声音放轻了些许,缓缓道:“演奏的时候……这里,会痛吗?”
她悬空的手指示意了一下。
宁儿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,鼻尖猛地一酸。她用力地摇了摇头,又迟疑地点了点头。她自己也不知道。那是一种复杂的情绪,混合着对生命的渴望、对失去的恐惧、还有对眼前之人近乎绝望的倾慕,所有这些拧成一股力量,在弹奏时冲撞着她的四肢百骸。
老师的目光移到了窗外:“巴达捷夫斯卡写下它时,挣扎在生死线上。她对生命的渴望强烈,以至于每个音符都在燃烧。而你……弹的不一样。”
“不想告诉我么?”老师走回宁儿的身边,距离适中,一只手撑在琴椅上,“弹给我听的时候,想到了什么?又为什么……不想让我听到?”
宁儿望着那双眼睛,所有准备好的搪塞和掩饰都失去了意义。在那片温和而深邃的注视下,她紧绷的心防悄然裂开一道缝隙。
“老师,这首歌...的音符,个个都在诉说着,对你的恋慕,对你的不舍,那些……肮脏的渴望,渴望走得更近。”
宁儿支起的上半身不停地颤抖,但她的语气却更决绝了些,“对不起让你遇上这样的...学生,对不……”
老师伏在她肩上,沉沉地笑起来,边笑边把她的刘海夹到耳后。
“肮脏……我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有人用这样的词描述自己的情感了。你是第一个。”
“不错,把这份思绪嵌进你的音乐里吧。《少女的祈祷》结尾不需戛然而止,可以想象……我走了,或我死了。”
“刺耳。但代入以后,你对于这首歌,会有不一样的看法。”
宁儿猛地抽了一口气。她走到宁儿跟前,微微俯身,拭去她的泪,目光落在她龟裂的唇上。她谈进茶里,湿了湿手,一下一下地润湿宁儿的下唇。
“你的……情感,是你的养分,而不是枷锁。用你的琴声去质问,甚至亵渎完美,这是独属于你的叙事感。”
“能直面自己情感的人,从来都不是我的麻烦。”
“上次的话我没补充完。个人演奏会的时候,用你毫无保留的琴音,完整地弹给我……我的名字,爱怎么叫怎么叫。”
说完,她笑起来,回到原位上斟茶。宁儿点点头,“怎么……不继续了?”老师翻了翻书页,停留在《月光奏鸣曲 第一乐章》上,又隔空点了点她的心脏,“下一首是这个。这里...跳得太狂烈可不行。”
宁儿立即反应过来,她羞红了脸。指尖再次搭上琴键,她试图通过吸气将心跳声压下去,开始弹奏贝多芬的《月光》。
第一章节那缓慢而沉郁的分解和弦流淌出来,她努力地抓住宁静与内省,可心跳实在太响,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耳膜,把节奏扰得全乱。
“老师,我……”
老师的手倏地覆在她的右手上,气息连带着具有穿透力的声音也一同扫过来,“宁,不是要压抑,而是将汹涌的情感沉进海底。”两双手在琴键上缓慢地移动,每一个音符都像被赋予了重量,沉甸甸地落下,“不是忽略心跳,而是带着你的心跳……一起沉下去。”
几分钟后,老师推开一步,声音恢复了平常的距离,“再试一次。自己。”
宁儿闭上眼睛,再次抬手,落下。
这一次,《月光》的旋律依旧带着她个人的情感温度,却不浮躁。和弦里,仿佛真的映照出了一片寂静夜空下,暗流涌动却表面平静的深海。
她的心跳依然很快,但已然融入了这深沉的叙事里,成为了情感的一部分。
“记住这种感觉。”老师说着,走回茶桌旁,“下次课,我想听听它更完整的样子。”
阳光偏移,将琴房切割成明暗交织的几何图形。课程结束了,但某些东西,已经悄然改变。宁儿知道,她踏入的不再只是课堂,而是更为幽深、也更为吸引人的未知海域。而她的领航员,就在前方,背影清晰,却又迷雾重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