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三晚上，六点五十分。宁儿站在熟悉的门前，指尖冰凉，手心却沁出细密的汗。她深吸了一口气，推开门。
苏婕站在门内，穿着宽松的深灰色羊绒衫衬得脖颈很修长。她似乎刚洗过脸，几缕发丝贴在额角，少了平日里的疏离感，多了居家的随意。
“来了。”她声音淡淡地，侧身让开道：“进来。”
苏婕关上门，咔哒一声倾响。她没有走向钢琴，而是走到茶桌旁，看着小火慢煮的茶壶，倒入两只白瓷杯里。水汽氤氲，模糊了她的神情。
“来，聊聊第三乐章。”
宁儿的心提了一下，“挣扎、暴怒、不甘，对吧……像火山喷发。我练了，可我……”
宁儿在琴凳上坐下，拍了拍身边的位置。苏婕放下茶杯，走过去，依言坐下。混着羊绒的香水味也盖了过来。
她垂着眼，开始演奏。
开始几个小节还算稳定，但很快，那种熟悉的焦躁和无法掌控的感觉又回来了。速度失控、力度不均，那些激烈的音符在她手下变得混乱而嘈杂，只有破坏力，毫无美感。
“停。”苏婕的声音平静。
她的手指僵在半空，羞耻感涌过来，压了她一下。
一只微凉的手却覆上了她紧攥着放在腿上的手背。宁儿浑身一颤，几乎要弹起来。苏婕没有用力，只是轻轻地覆盖着，指尖在她绷紧的指节上极轻地按了一下。
“重来。”苏婕的声音近在耳畔，呼吸温热地拂过她的耳廓，“爆发，不等于失控。愤怒和激情，也需要控制力来驾驭。”
她的另一只手越过宁儿，按下了几个低沉的和弦，声音沉重而充满威胁性：“听见了吗？这是底部的暗流，火山喷发前的力量。”
然后她的手指飞快地掠过高音区，带出一串尖锐而急促的旋律：“这是喷发时的炽热和碎片。但它们不是杂乱无章的。”
苏婕的手重新回到宁儿的手背上，带着她的手腕，轻轻提起，然后以一种坚定而果决的力道，引导着她的手指，砸向琴键！
一个强烈而不刺耳的音符迸发出来。
“感受这个力度。”苏婕低声说，“控制它。让你的情绪通过你的指尖，而不是被你的情绪指挥你的指尖。”
她就这样，握着宁儿的手，一个乐句一个乐句地带着她弹奏。不再是示范，而是共弹。苏婕的左手时常加入，为她铺垫和弦底色，或是与她追逐竞奏。宁儿的手被包裹在苏婕微凉而有力的指引下，那些混乱的激情仿佛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渠道，变得清晰、有力、充满了惊人的表现力。
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把琴，被最高明的演奏家弹奏着，每一个音符都震颤着她的灵魂。
苏婕的手依然覆在宁儿的手背上，没有离开。宁儿甚至能感觉到她脉搏的跳动，一下一下，敲击着自己的皮肤。
“懂了吗？”苏婕的声音比刚才更哑了一些。
“嗯。”她答道。
“苏婕。”她叫了她的名字，声音还有些微的颤抖，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坚定，“下一次演出……就选第三乐章。”
“哦？”她的尾音微微上扬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，“难度不小。为什么？”
宁儿在她身后，轻轻地抱着她，“因为我想……追上你的节奏。”说完，她送了手，走向门外。
“追上我的节奏？”门内，苏婕依然坐在琴凳上，目光落在刚刚被宁儿轻轻拥抱过的后背上，那里仿佛还停留着少女短暂而坚定的温度。
她极轻地重复了一遍这句话，嘴角勾起一个难以捉摸的弧度，似玩味，似叹息，又似某种被悄然触动的兴味。
她端起那杯已经温凉的茶，抿了一口，茶水苦涩回甘，像极了她此刻的心绪。
周三晚上的课，变得不再寻常。
宁儿推开门。
“今天不喝茶了。”苏婕指了指录音设备，“录点东西。”接着又补充道，“……极少人用过。”
宁儿深吸一口气，将乐谱合上，放在一旁。她闭上眼，努力回忆着苏婕带着她弹奏时的那种感觉——那股被引导、被掌控，却又酣畅淋漓的力量感。
开始的急板，她比任何一次练习都要果决，低音部沉厚有力，如同地壳下奔涌的熔岩。
高音区的旋律尖锐而急促，却不再是杂乱无章的爆发，而是带着清晰指向性的喷涌。
她试图将那种“追上节奏”的渴望，和面对苏婕时所有的紧张、悸动、不甘与倾慕，全部灌注进去。
苏婕没有说话，只是静静地听着，手指偶尔在控制台上调整着参数，眼神专注地落在宁儿飞速移动的手指和微微起伏的肩背上。
“叙事性很棒。”她弯起嘴角，“需要修改的地方，是技术层面的，写在电子谱子里了，回去留意信息。”
她走到宁儿旁边，示范了一个极其快速但无比清晰的八度音阶，
“这种录音，我也发你一份。你可以弹得更干净、有控制力。是宣告，而非嘶吼。”
宁儿怔怔地看着她，咀嚼着这句话。苏婕没有否定她的情感，甚至认可了她想要表达的“叙事”，但她要求她必须用更高级、更精准的方式呈现出来。
“明白。”她点点头。
很快，课程结束了。她收拾好自己的东西，走到门口，手握上门把时，还是忍不住回头。
苏婕正背对着她，弯腰拔掉设备的电源线，衬衫的布料随着动作勾勒出清瘦而利落的脊背线条。
“宁儿。”苏婕叫了她的名字，声音比刚才在课上似乎软了一丝。
她转过身来，向前走了一小步，来到了宁儿面前。距离被瞬间拉近。宁儿甚至能看清苏婕垂下的眼睫，和衬衫领口处一小片细腻的皮肤。她闻到了那股熟悉的茶香气息。
然后，苏婕伸出了手。指尖轻轻拂过宁儿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，动作像一片羽毛落下又飞走，带着一丝微凉的触感。但那瞬间的接触，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，猝不及防地窜过宁儿的四肢百骸，让她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。
“红成这样……”苏婕的声音很低，几乎是气音，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，“……不止琴技要有进步。”
说完这句，她收回了手，仿佛刚才那刹那的触碰只是一个无意间的动作。
“路上小心。”
她甚至没有给宁儿反应的时间，便转身退回了琴房内，门再次轻轻关上。她背靠着冰凉的门板，听着外面渐渐远去的、有些凌乱的脚步声，抬起刚才触碰过宁儿脸颊的手指，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了一下，仿佛在回味那瞬间细腻温热的触感。
“真是……疯了。”她对自己低语，嘴角却难以抑制地，缓缓勾起一个极其细微的、无奈的弧度。
门在宁儿身后合上，那声轻响如同惊雷，在她心口炸开。
“……不止琴技要有进步。”是什么意思？另有所指么？还是指他们之间一捅就破的玻璃纸……
又是周三。再次响起的月光奏鸣曲，脱胎换骨。宁儿控制着力度，试图弹出“宣告”而非“怒吼”。低音部沉厚，高音部清晰。她投入了全部的情感，那些对苏婕的渴望、追逐的决心，甚至是隐隐的不安都化作指尖的力量。
当最后一个强劲的和弦落下，余音在琴房里震颤时，她喘着气，手指还因激动而微微发抖。
掌声响起，一丝惊喜掠过苏婕的眼睛，“短时间内有质的飞跃，这是件难得的事情。来吧，教点别的。”
她翻着钢琴书，宁儿的声音响在耳畔：“那个...有...其他学生，学这个...吗？”
这个乱七八糟的问题，她却听懂了。她笑了一下，“我的小火山开始有攀比欲...了么？”
琴凳上的人蜷缩了一下，不断地摇头。
“学这首的大有人在，触动我的少之又少。你是一位。至于另一位……还在未来的时空里。”
宁儿灿烂地笑起来。
“接下来复习这个，E小调第一钢琴协奏曲...肖邦的。”
听完宁儿的复习，苏婕微微颔首，指尖在琴谱上轻轻一点，“这里，指法可以再优化一下。今天……就到这里。”
她说着，习惯性地去收茶具，背后响起响亮的一声，“苏婕。我弹好了吗？”
苏婕看着她想要夸奖，又带着更大图谋的样子，轻轻笑了一声，“好了。”
一语双关。
宁儿仍旧望着她，目光里的炽热焚烧着她心里的串串音符。“我可以有奖励么？”
苏婕的目光落在宁儿微抿的唇上，那里因为紧张而显得干燥。她故作不解道：“想要什么？新的琴谱，还是一场音乐会的门票？”
宁儿的脸更红了，她知道苏婕就是故意的。这种被戏弄的感觉令她有些羞恼，却又更大胆。她摇了摇头，“你明知故问……”
苏婕终于低低地笑了一声，好整以暇地问，“哦？那你想要什么？说得清楚些。”
宁儿败下阵来。她深吸一口气，凭借着本能，踮起脚尖，轻轻地在那片唇上印了一下，像一只小蜻蜓路过苏婕的世界，掀起心底一圈圈的往外扩大的涟漪。
就着这个姿势，手机从宁儿的口袋里掉出来，碰着了音乐播放键，是张国荣的《路过蜻蜓》：
“看着你的眼，勾引我的泪，为何流入沟渠。”
声响不大，两个人均是一愣，但谁都没有去关掉。
宁儿退开半步，垂着眼睫望地上的手机，“……就是这样。这样，的……奖励。”
苏婕沉默了几秒，看着眼前倔强地站着，等待“宣判”的小孩，那双冷静自持的眼睛里，清晰地映出了别样的情绪。若宁儿抬头，便能看到——那眸色里不是严肃，是纵容，是连她自己都未曾深究的暗火。
她伸出手，轻轻捏住了宁儿的下巴，力道温和地让她抬起头来。
宁儿猝不及防地对上她的视线，那双眼眸近在迟尺，里面翻涌的情绪让她心慌意乱。
“教了你这么久……”苏婕的嗓音沉下来，缓慢地滑入宁儿的耳中，“怎么还是……这么莽撞。”
她的拇指摩挲了一下宁儿的下唇，那里还残留着方才短暂触碰的温热。
“接吻……”她俯下身，气息几乎完全将宁儿笼罩，声音低得只剩气音，“不是这样的。”
苏婕温柔地加深这个吻，充满了掌控力与引导性，带着一种令人心颤的缱绻和占有欲。
宁儿的身体微微发颤，像风中瑟缩的叶片，却被对方紧紧禁锢在怀中。
过了很久，苏婕缓缓退开些许，额头轻轻抵着宁儿的额头，呼吸带着几分紊乱。
她的指腹轻轻擦过宁儿的唇角，“这是……奖励。”
宁儿晕乎乎地小幅度点头。
她的目光依旧没从宁儿身上挪开，眼底最后一丝清冷也化开了。她极轻地笑了一下，再次低头，予她一个短暂而温柔的啄吻。
“走吧。”她彻底放开了宁儿，替她捋了捋衣领，声音恢复了淡然。
宁儿的心跳快得毫无章法，想胸腔里横冲直撞。她几乎是飘着回家的，连步伐都带着不真实的虚软。
她打开琴盖，开始练下节课的《Odeon》，一首华丽而轻快的圆舞曲。
当尝试弹出第一个旋转的华尔兹节奏时，一种奇妙的契合感产生了。那明快的三拍子，正足以释放她的渴望。
她开始练习，将所有的躁动、所有的甜蜜、所有的悸动都注入指尖。原本规整的圆舞曲在她的演绎下，多了任性和自由。
她练得指尖发烫，额角沁出细汗，却浑然不觉，直到手机响起提示音——来自苏婕。
【明晚八点，闲着就来我巢里，记得带谱子。】
明天晚上？不是约定的上课日子，而且这个时间……
她嘶了一声，不断地叫自己清醒过来。再三犹豫后……回复了个【好】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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