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数着步子走到琴行，在茶香里翻开琴谱，停留在苏婕上次留下的作业那页——德彪西的《月光》。奇妙的是，这一次，音符不再滞涩。
当她不再压抑那份几乎要焚毁自己的热度，而是学着像昨夜苏婕引导的那样，将火山沉入海底，将悸动化为低音部的推动力时，旋律竟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。
底层是依旧汹涌的、关于昨夜记忆的暗流，上层却是试图冷静克制的、属于月光的光影与朦胧。两者交织，竟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、带着微妙痛楚的美感。
她弹得入了神，直到门铃响起。
苏婕换上了一身熨帖的烟灰色西装裤和一件真丝衬衫，长发利落地挽起，露出了修长而线条优美的脖颈。
那目光在她身上快速扫过——穿着睡衣，光着脚，头发凌乱，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红晕和显而易见的慌乱。
苏婕的视线最后落在她身后琴房里打开的琴谱上。
“看来没睡懒觉。”她淡淡评价了一句，然后大步走过来，找了位置坐下。“打断你弹琴，实在不好意思。来吧。”
熟悉的羊绒混着香水的味道包裹过来，宁儿昨夜的所有记忆瞬间复活，身体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。可想而知，接下来的演奏一塌糊涂。
错音、节奏混乱、刚才那点微妙的感觉荡然无存。苏婕的存在本身，就像一个最强效的干扰器，轻易地瓦解了她所有努力构建的防线。
一曲终，一只手却忽然伸过来，没覆上手背，而是……轻轻握住了她紧攥着放在腿上的拳头。
“紧张什么？”苏婕的声音低了一些，只有她们两人能听见，“昨晚的胆子呢？”
宁儿的脸颊瞬间红了，连耳根都烧了起来。她想抽回手，却被苏婕更紧地握住。
“呼吸。”苏婕命令道，指腹还在她手背上无意识地画着圈，“把你的注意力放回琴键上，而不是……我身上。”
苏婕掌心传来的温度和那细微的、带有安抚意味的小动作，让她狂跳的心找到了一点支点。她重新弹奏，这次依旧生涩，但没有再出现可怕的错音。
她试图找回清晨独自练习时，那种将暗流沉入海底的感觉。
“嗯，有进步的。练练赋格吧，如果有空。”
赋格……精密，严谨，一丝不苟，多个声部彼此追逐、模仿、交融，最终达到和谐的统一。这像是一个隐喻。苏婕在用她的方式，试图将昨夜那场炽烈的爆发，重新纳入一个更复杂、更受控的音乐形式之中。
在手握上门把的那一刻，苏婕忽然回头。
她抬手，非常自然地替宁儿将一缕滑落到颊边的乱发别到耳后。
“谱子上的重点我标注了，”她的声音很轻，眼神落在宁儿微微张开的唇上，停留了一秒，又移回她的眼睛，“你的目标是，弹出更清晰的声部线条。”
然后，她微微倾身，气息拂过宁儿的耳畔，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气音低语：
“还有，下次我来的时候，希望你已经吃过早餐了……我的小火山。”
门轻轻合上。
她就这样不停地练着，渴望得到某个突破点。她用尽脑力去构建旋律线条，去演绎巴赫的赋格。累了，她就躺倒在地毯上，“是不是我要求过高了……”尽管走的是业余，但她和苏婕心照不宣地打磨出贴近专业的技巧。
她努力练，是想接近苏婕，但苏婕呢？仅仅是渴望学生更优秀吗？
几堂课过后，苏婕叫了她的名字，缓缓开口：“巴赫的赋格连累了，不妨想想……”
“它其实也像，某种形式的告白。”
说完，她斟酌了一下用词，急匆匆地走了。留下宁儿一个人，呆在琴房中央。
告白？
严谨、精密、一丝不苟的巴赫赋格？
像...告白？
她猛地回头，看向线条交织的乐谱。独立的声部，清晰地进入，追逐，交织，应答，最终完美地契合在一起，形成一个不可分割的、共鸣的整体……
一股滚烫的、迟来的热意轰然冲上宁儿的头顶，瞬间席卷了她的脸颊、耳朵，甚至脖颈。
她忽然，后知后觉地，明白了过来。苏婕的课，从来就不仅仅只是教钢琴。那些作业，也……意有所指。
宁儿慢慢走回钢琴前，手指重新抚上琴键。这一次，当她再次弹奏起巴赫的赋格时，每个音符仿佛都被注入了全新的、滚烫的、令人心悸的意义。
她指尖下的旋律，似乎真的开始了一场冷静而炽热的…对话。
“苏婕，这是你的告白么？”
她的触键变得更深，更富有情感。她刻意强调着那条温和却执着的旋律线，想象那是苏婕冷静外表下不易察觉的温柔。
并在高音声部的装饰音里加入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，仿佛在模仿那份“邀请”背后可能存在的、极细微的忐忑。
“平等的旋律交织在一起，这是你愿意被叫真名，甚至期待我‘追上节奏’的原因么？”
赋格曲是最安全的情感载体。它允许澎湃的情感存在，却要求它们以最克制、最优雅的方式呈现并交融。
这像极了苏婕本人——她允许甚至引导着激情在规则下汹涌。
“我的追逐，像不像开头的音符……”
……
接下来的课程，氛围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转变。
宁儿再次踏入琴房时，不再慌乱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专注。她依然会为苏婕的存在而心跳加速，但那加速里包含了更多的理解与期待。
苏婕似乎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。她点评时，目光在宁儿脸上停留的时间更长了些，似乎在搜寻她音乐中那些细微变化的源头。
“这里，”苏婕的手指再次点上谱面，这次是赋格的中段发展部，“两个声部的对话可以再…缠绵一些。”她用了这样一个罕见的、带着情感色彩的词，“它们不是在争论，是在…相互探寻，相互确认。”
宁儿的心轻轻一颤。她听懂了。苏婕不再只是在教音乐，她是在用音乐的语言，继续那场“告白”，并引导她如何回应。
宁儿低下头，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指尖。
她让旋律的交织不再机械，充满了内在的渴望与呼应。
课程间隙，宁儿接过茶杯，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。
她看着苏婕的眼睛，在那片深邃的潭水里，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，也看到了某种清晰的、等待着的东西。
“苏婕。”她再一次开口，“我抓住你了。”
宁儿踮起脚，啄了一下她的脸。苏婕笑了笑，没有否认。“嗯。听到你的应答了。”
她朝宁儿走来，“每一个声部都听到了。”
“知道吗……”她俯下身，声音如同梦呓，“你弹巴赫的样子...像是用音符拆散我的灵魂，又用你的温度——把它拼起来。”
宁儿用力地点了点头，视线模糊起来。
苏婕的手臂环上来，将她轻轻带起，拥入怀中。这个拥抱紧密得没有一丝缝隙，宁儿能听到她的心跳，与自己的心跳相交织在一起，凑出另一首混乱而炽热的赋格。
“宁儿...”苏婕在她旁边低语，“我试着用理性构筑堤坝，可……岩浆喷涌的方向，从来不由人决定。”
到苏婕家了。她把宁儿放在柔软的床铺上，陷了进去。“现在……还想学怎么安静吗？小火山。”
宁儿声音清晰甚至有几分明亮，“我想和你一起燃烧。一起……见光。”
见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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