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归日常后，她照样练习，虽然偶尔回想起露骨的亲密，但更多时候是河水缓缓流淌般的、《水边的阿狄丽娜》似的惬意。周三，宁儿到的时候，发现琴凳被人往右挪了。苏婕今天穿了一件宽松的衬衫，袖口随意地挽起，她正低头翻阅着另一份相同的谱子，听到动静，头也没抬，只用指尖点了点身旁的空位：“来了？坐。今天试试这个。”
宁儿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。四手联弹？
她依言坐下，琴凳的空间让两人的距离被迫拉近，她甚至能感受到苏婕身体散发的微弱热量。她瞥见谱页上的标题——德彪西的《小组曲》。
是之前学过，但一直没有找人一起弹的曲子。
“《小船》。”苏婕的声音响起，淡淡的，“旋律线条在你那边，我是你的水波和风。注意看我的引拍，呼吸要同步，别慌乱，跟着我。”
宁儿深吸一口气，努力压下胸腔里那只横冲直撞的鹿。她的指尖轻轻落在冰凉的琴键上，等待着苏婕给出第一个气息。
苏婕的手腕微微抬起，第一个音符如同水滴般轻柔地落下，紧接着，苏婕的低音部如同涟漪般荡漾开来。宁儿小心翼翼地切入旋律，她的音符如同小舟，努力地在苏婕营造出的水波之上摇曳前行。起初有些僵硬，偶尔会迟疑，节奏微微脱节。
“放松。”苏婕的声音很低，几乎融在琴声里，“感觉我的节奏，用身体感受。”
宁儿闭上眼，尝试放弃一部分自我的控制，去倾听旁边传来的每一个细微的声响——不仅是琴音，还有苏婕轻微的呼吸声，衣袖摩擦的窸窣声。她逐渐放开手脚，让旋律更自由地流淌。
当乐曲进行到中段，一个需要双手交叉的乐句时，苏婕的手臂自然地越过宁儿的眼前，带来一阵混合着茶香与淡淡香水味的气息。宁儿的心猛地一跳，手指却奇迹般地没有出错，准确地按下了琴键。
那一刻，她们的手臂短暂地交错，音乐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。
曲毕，宁儿重重呼吸着，“……我说老师啊，双手连弹其实跟技术没什么关系，这是要聚精会神地...在恰恰好的时刻，把音符让渡给对方。”
苏婕的嘴角牵起一个弧度。
“悟性很高。”她终于开口，比平时温和几分，像大提琴的余音，“知道‘让渡’和‘接住’，就算入门了。”
苏婕倒了两杯温水，将其中的一杯递向宁儿。
“很多人练一辈子琴，”苏婕握着属于自己的那只杯子，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壁，目光看向窗外摇曳的树影，“技术练得滚瓜烂熟，也只会独奏。因为他们学不会‘让渡’，更害怕‘接不住’。”
她收回目光，重新落在宁儿身上，那眼神变得有些惊喜和深沉：“你今天…做得不错。”
这句话轻描淡写，却像一颗投入宁儿心湖的石子，激起了远比想象中更大的涟漪。她接过那杯水，指尖碰到微凉的杯壁，心里觉得……那片火山区域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。
课程结束，宁儿离开时，脚步比来时轻快了许多。琴房的门被带上。
苏婕没有立刻去清理茶具，而是重新坐回琴凳上。她伸出手，指尖轻轻按下刚才宁儿负责的旋律声部的一个关键音。
音符清脆地响起，在空荡的房间里孤独地回荡。
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，然后，极轻地低语了一句，像是对自己说，又像是对那个刚刚离开的身影说： “岂止是让渡音符……”
后面的话消散在午后的阳光里，无人听见。
但那未尽的余音，和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尽的、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与音乐的回响，却让这个空间变得有些不同起来。
……
下一次的约会，苏婕没有提前告知她。
车穿行在城市里，最终停在了一个开阔的文化公园。傍晚时分，夕阳给一切镀上金边，江风舒缓，有不少市民在此散步。
宁儿跟着苏婕漫步，目光忽然被不远处聚集的一小圈人吸引。人群中央，是一架放在露天的、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公共钢琴。琴身被漆成明亮的蓝色，上面画着幼稚的云朵图案。
“这是……”宁儿有些惊讶地看着那架钢琴，它与环境奇异地和谐，又显得如此自由。
“城市公共钢琴项目，”苏婕解释道，目光也落在那片区域，带着一丝欣赏，“放在城市的角落，谁都可以去弹一曲。音乐不只在音乐厅和琴房里。”
苏婕轻轻推了一下宁儿的后背，“去试试。”
“这里的听众不评判你的技巧，只感受你的心情。”
宁儿在琴凳上坐下，手指轻轻抚过琴键。触感比她熟悉的三角钢琴要轻软许多，音色也略显单薄，但却奇异地有种亲切感。
她该弹什么？巴赫？贝多芬？肖邦？那些需要精密控制的乐曲似乎与此刻的氛围格格不入。
“这里的听众只感受你的心情。”
于是她闭上眼睛，摒弃那些曲谱，任由指尖流淌出最简单的和弦与旋律。是那天清晨即兴的感觉，是咖啡馆里的阳光，是雏菊花瓣的形状，是车载唱片里古尔德的喃喃自语，也是……苏婕看着她时，她心底那片火山湖的喷发。
没有复杂的技巧，只有真挚的情绪。音符简单，甚至重复，却温柔而坚定，像一首无声的诗找到了自己的音节。
苏婕靠在几米外的栏杆上，静静地望着她。夕阳勾勒出宁儿专注的侧影，江风吹动她的发梢。这一刻，她不是在演奏给任何人听，她只是在用琴键与自己对话，与这个世界分享一小片内心的风景。
一曲终了，宁儿的手指轻轻收回，放在膝上，心中一片奇异的宁静与满足。
她站起来，走回苏婕身边，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、明亮而松弛的笑容。
“如何？”苏婕递给她一瓶水。
“很……不一样。”宁儿拧开瓶盖，喝了一口，组织着语言，“像……像把心里闷着的一口气，轻轻地、好好地呼了出来。没有分数，没有评语，只是……呼吸。”
苏婕笑起来。
她们沿着江边慢慢走。宁儿看着波光粼粼的江面，远处城市的灯火亮起，像落在地上的星辰。
一种澎湃的情绪在她胸腔里涌动，不是以往那种无处安置的、焦灼的爱慕，而是一种更开阔的、对生活本身的感动和倾诉欲。
她忽然停下脚步，从随身的小包里抓住那支苏婕送的录音笔，又觉得不对，翻找出手机，快速地打开备忘录，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敲打起来。
屏幕上是一首很短的诗：
《未命名》
风是万物的反义词，
万物有形状，可是风没有。
风有的是，
无声的情动。
苏婕认真地读了好几遍，再抬头时，她伸手揉了揉宁儿的发顶。
“宁儿，你的世界里，不只有钢琴和我。第一次写诗吗？”
宁儿点点头。
“这首诗，很棒。以后想到什么，就写下来。给我看，或者不给别人看，都可以。那是属于你的声音。”
宁儿笑着收回手机。几缕发丝在风里飘荡。她的方向，不再只是追逐苏婕，更是独立地去构建自己的内心世界，给火山……添点儿花。
她们散着步回去，鞋跟轻叩着江畔的石板路，声音溶进湿润的风里。
“苏婕，我们一起写歌吧。”
“……流行歌？”她微微蹙起眉。
“不。我知道我们学的是古典乐。我们可以……不给我们的歌分门别类。你的即兴，和我的即兴，衔接一起，可以……带点词，也可以没有词。”
苏婕饶有兴味地看着她，“不错的计划。所以……跟上我了吗？”她侧着头，气息拂过宁儿的耳朵，很快那里染红一片。
“我想，跟上了。”她闭着眼，比起回答，更像是执着地告诉自己要做到。
“呵……”苏婕沉沉地笑起来，“不用跟上也可以，小火山。我会停住，等你一起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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