纽约,唐人街深处。
时间仿佛在这里流淌得格外缓慢。一座青砖灰瓦的四合院深藏于嘈杂的街巷之后,与周遭霓虹闪烁、人声鼎沸的异国风情格格不入。院门紧闭,隔绝了外界的喧嚣,只留下院内一方寂静的天空,和几株疏落的、不知名的老树。
已是深秋,枯黄的叶片打着旋儿落下,铺满了青石板的地面。
林妖瞳(路明非)坐在轮椅上,置于院中廊下。他身上依旧是一身素色的宽大衣衫,衬得那头雪白的长发愈发刺眼。苍白到近乎透明的娃娃脸上一片宁静,那双失焦的琉璃色眸子“望”着院中凋零的景致,仿佛能穿透物质,看到更深层的东西。
他膝上,那只名为噬命的黑猫蜷缩着,碧绿的瞳仁半眯,尾巴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扫着林妖瞳冰凉的手背。
距离那雨夜高架桥上诛杀“伪神”奥丁,已过去一年。
那日的场景,对于侥幸生还的楚子航而言,是颠覆认知、永生难忘的噩梦。对于林妖瞳,却不过是回归此界后,一次微不足道的…“进食”。
尽管,那顿“餐食”的口感,据他事后评价,颇为“硌牙且寡淡,充满腐朽的权柄杂质”,远不如大虞边境敌国那些鲜活的军士来得滋补饱腹。
自那之后,他便隐匿于这座四合院中,极少外出。噬命的力量扭曲了周遭的认知,让这座院子成为了都市中的一个“盲点”,无人打扰。
此刻,林妖瞳微微偏着头,似乎在倾听着什么。秋风穿过廊柱,带来远处唐人街模糊的市声,食物的香气,以及…无数鲜活生命流淌的、温暖的血液奔涌的声音。
饿。
一种源自天诡本源、深入骨髓灵魂的饥饿感,如同缓慢燃烧的阴火,时时刻刻灼烤着他。
他早已非人。正常人类的食物于他而言,非但无法果腹,反而会引动《煎寿参同契》和诸多诡术的本能排斥,食之即吐,如同吞服毒药。他的“食粮”,自万年前起,便只能是蕴含生命本源与力量的东西——最初是敌人的血肉魂魄,后来是诡异本源,乃至…神祇权柄。
在此界,他本能地收敛着。
并非畏惧,而是某种…连他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克制。或许是残存的、属于“路明非”的微弱意识在作祟,或许是万年杀戮后一丝极淡的疲惫,又或许,只是单纯因为噬命在一旁看着。
他若放开手脚,这座繁华都市,顷刻间便可化为他的猎场,他的餐桌。但他没有。
他只是安静地待在这方院落里,忍受着永无止境的饥饿。
“………饿……”一声极轻的、带着点沙哑的呓语,从他苍白的唇间逸出。不像抱怨,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陈述。
怀中的噬命立刻抬起头,碧瞳中闪过一丝清晰的心疼与焦躁。它站起身,用毛茸茸的脑袋用力蹭着林妖瞳的下颌,发出咕噜咕噜的安慰声,又伸出带着倒刺的舌头,小心翼翼地舔舐他冰凉的手指。
噬命(人形)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柱旁,墨发碧瞳,俊美的脸上笼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。他看着轮椅上那人安静忍耐的模样,心口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,钝痛难当。
万年相伴,他早已习惯了林妖瞳的奉献与臣服,视其为最完美的食器,心安理得地享用着他的一切。直至失去,直至目睹他为守护与自己无关的世界而彻底燃尽,直至在这异界重逢,看到他被饥饿折磨却选择克制…噬命那万载冰封的心,才真正尝到了何为“悔恨”与“疼痛”。
虐妻一时爽,追妻火葬场。这话如今成了刻在他心头的咒诅。
他快步走到轮椅前,单膝跪地,仰头看着林妖瞳失焦的眸子,声音压抑着难以言喻的痛楚:“瞳…别忍着。我去…”
他想说,我去为你寻些“吃食”来。此界虽无诡异,但总有蕴含灵韵之物,或是一些…该死之人。
林妖瞳却缓缓摇了摇头。他伸出手,精准地摸到了噬命的头发,动作轻柔,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安抚意味。
“无妨…”他的声音很轻,像风中飘散的烟,“此间…非大虞…不宜…妄动干戈…”
他顿了顿,失焦的眸子微微转动,仿佛在“看”着噬命。
“噬命…我如今…模样…是否…很可笑?”他忽然问,语气里听不出自嘲,只有一种纯粹的、近乎天真的疑惑,“手握滔天之力…却甘愿…在此挨饿…”
噬命的心脏像是被狠狠刺了一刀,猛地抓住他冰凉的手,贴在自己脸上,声音哽咽:“不可笑!一点都不可笑!是我…是我不好…”
若是从前,他只会觉得这食器愈发称心懂事。如今,却只恨不能将万年亏欠尽数弥补,恨不能代他承受这饥饿之苦。
林妖瞳似乎感知到了他剧烈的情绪波动,微微歪了歪头,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、悲悯般的温柔。
“莫哭…”他轻声说,“习惯了…便好…”
正是这般逆来顺受的温柔,让噬命愈发痛彻心扉。
(二) 不速之客
院门外,传来了轻微的、带着几分犹豫的敲门声。
叩,叩叩。
声音很轻,却瞬间打破了院内的死寂。
噬命猛地抬头,碧瞳中闪过一丝被打扰的暴戾与警惕。谁?竟能穿透他设下的认知障碍?他周身的气息瞬间变得危险起来。
林妖瞳却轻轻按住了他的手。
“故人…气息…”他轻声道,失焦的眸子“望”向院门方向,“是那个…‘有地诡之姿’的少年…”
他的嘴角,极其缓慢地,勾起那标志性的、糅合了悲观绝望与温柔疯癫的弧度。
“有趣…竟能寻到此地…看来…此界亦有几分…玄妙…”
院门外,楚子航一身卡塞尔学院的黑色执行部风衣,身姿笔挺地站着。雨水打湿了他额前的黑发,黄金瞳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闪烁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坚定。
一年前那雨夜高架桥上的一切,如同最深刻的烙印,灼烧着他的记忆。父亲的失踪(他坚信只是失踪),奥丁的恐怖,以及那个轮椅上抱着黑猫、散发着比奥丁更加令人战栗的诡异气息的白发青年…
他花了整整一年时间,动用了卡塞尔学院和家族的一切资源,甚至借助了诺玛的庞大计算力,结合那晚零碎的记忆碎片和难以解释的能量残留,最终将搜索范围缩小到了纽约唐人街这片区域。
一种强烈的、近乎本能的直觉引导着他,找到了这座隐匿的四合院。
他深吸一口气,再次抬手,准备敲门。
就在这时,院门却无声无息地向内打开了。
门内并非预想中的庭院景象,而是一片浓郁的、仿佛能吞噬光线的阴影。
一个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,带着毫不掩饰的冰冷敌意,从阴影深处传来:
“离开。”
强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山岳,轰然压在楚子航身上,让他瞬间呼吸一滞,黄金瞳不受控制地剧烈燃烧起来,骨骼甚至发出了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!他感觉自己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碾碎!
这就是…那只猫?!不,是人形?!
就在楚子航几乎要支撑不住跪倒时,另一个温和沙哑的声音轻轻响起,如同春风化雨,瞬间驱散了那恐怖的威压。
“噬命…不得无礼…”
阴影略微散去,露出了院内的景象。依旧是那个坐在轮椅上的白发青年,怀抱着黑猫,静静地停在廊下。他失焦的眸子“望”向门口,脸上带着那种悲悯又疯癫的浅笑。
“少年…进来吧。”
楚子航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,迈步跨过门槛。院门在他身后无声关闭。
院内的气息让他感到极度不适。并非龙类的威严,而是一种更深沉、更死寂、仿佛能吞噬一切生命活力的冰冷。他体内的龙血似乎在畏惧地低鸣。
他的目光落在林妖瞳身上,一年过去,对方似乎没有任何变化,除了…那头白发似乎更刺眼了。
“寻吾…何事?”林妖瞳率先开口,语气温和,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、非人的疏离感。
楚子航握紧了拳头,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他深深吸了一口气,直视着那双失焦的眸子(尽管他知道对方看不见),沉声道:“一年前,高架桥。奥丁。我父亲。”
林妖瞳轻轻抚摸着怀中的猫,似乎在回忆。
“哦…那个‘伪神’…和那个…试图用凡铁保护你的男人…”他点了点头,“祂味道不好…至于你父亲…”
他顿了顿,失焦的眸子微微转动,仿佛在“看”着楚子航体内奔流的龙血。
“他被命运的丝线缠绕,坠入了…时间的缝隙…或许未死,或许…比死亡更糟…”
楚子航的心脏猛地一沉:“你能救他?”
林妖瞳笑了,笑容里带着一种天真的残酷。
“轻而易举。”他轻声道,“但…为何要救?”
“少年,万物皆有价码。救他,需付出的代价…你…承受得起么?”
他的声音如同最狡猾的魔鬼,充满了诱惑与陷阱。
“譬如…修吾《石心法》,剜心代石,便可绝情绝性,拥有穿梭时光缝隙之能…只是从此,你再不会因他的生死而有丝毫悲喜…”
“又或,《寄魂法》分你一半魂魄予他,他可苟延残喘,但你将永受魂魄撕裂之苦,道途尽毁…”
他慢条斯理地说着一种种看似可行、实则每一条都通往非人痛苦与毁灭的“方法”。
楚子航的脸色越来越白,黄金瞳中燃烧着挣扎与痛苦。
“……没有…其他办法了吗?”他声音干涩地问。
林妖瞳脸上的笑容愈发悲怆温柔。
“有啊…”他拖长了语调,如同吟唱,“成为我的‘资粮’…我将亲自为你踏平时间缝隙,将他带回…如何?”
他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腿,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蛊惑的欢快:“你看,我很饿…你很…‘美味’…”
噬命在一旁蹙紧了眉,却并未阻止,只是看着林妖瞳眼中那深藏的、连他自己或许都未察觉的绝望与自毁倾向,心口愈发疼痛。
楚子航僵在原地,冷汗浸湿了后背。他毫不怀疑对方话语的真实性,那是一种比死亡更恐怖的邀请。
就在他心神剧烈动摇之际——
咕噜噜……
一阵极其突兀的、来自腹腔的空鸣声,打破了院内诡异的气氛。
声音来源于轮椅上的林妖瞳。
他微微一怔,失焦的眸子茫然地眨动了一下。那总是带着悲悯疯癫笑容的脸上,竟罕见地浮现出一丝…近乎窘迫的细微表情。虽然稍纵即逝,快得让人以为是幻觉。
他怀中的噬命立刻抬起头,碧瞳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心疼,几乎要化为实质。
就连一直紧绷着神经的楚子航,也愣住了。
这个恐怖无比、视神为食粮的存在…竟然…会饿到肚子叫?
而且,似乎还会因此感到…不好意思?
这一刻,眼前这邪异莫测的存在,莫名地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…“人”气?甚至显得有点…可怜?
林妖瞳迅速恢复了那副悲天悯人又高深莫测的模样,仿佛刚才那声尴尬的空鸣从未发生过。他轻轻咳嗽一声,语气重新变得缥缈:
“………少年,你的答案?”
楚子航看着他那头刺眼的白发,那双看不见却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空洞眸子,那疑似饥饿的微弱迹象,又想起父亲…
他深吸一口气,黄金瞳中燃烧起前所未有的坚定。
“我拒绝。”他沉声道,“我会用自己的方式找到他,救回他。不需要…你的‘帮助’。”
林妖瞳静静地“看”着他,许久,脸上那悲怆的笑容再次缓缓浮现,这一次,似乎多了一丝真正的…欣赏?
“很好…”他轻声道,“保持这份…‘人性’…虽然…它终将令你…痛不欲生…”
“去吧。”他挥了挥手,意兴阑珊。
院门再次无声开启。
楚子航深深看了他一眼,转身毅然离去。他心中的疑团更多了,但这个存在的危险程度,也再次飙升。他需要将今日所见所闻,尽快报告给学院…尽管他知道,恐怕无人能理解。
院门关闭。
院内重归寂静。
林妖瞳静静地坐在轮椅上,失焦的眸子“望”向虚空。
咕噜噜……
饥饿的腹鸣再次响起,在寂静的院落里显得格外清晰。
噬命再也忍不住,猛地站起身,碧瞳中满是痛楚和决绝:“瞳!不能再这样下去了!我必须…”
林妖瞳却轻轻摇了摇头,打断了他。他摸索着,从轮椅旁的一个小几上,端起一个青瓷小碗。碗里是下人按照吩咐准备的、熬得稀烂的米粥,早已冰凉。
他舀起一勺,缓缓送入口中。
吞咽。
然后,几乎是立刻,他猛地侧过头,剧烈地咳嗽起来,脸色变得更加苍白,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。那口粥终究还是被吐了出来,溅落在青石板上,混着细微的血丝。
噬命猛地冲过去,扶住他颤抖的肩膀,感受着他身体的冰冷和虚弱,碧绿的瞳孔里几乎要滴出血来。
“何必…何必如此折磨自己!”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。
林妖瞳缓过气,靠在轮椅里,微微喘息着。他失焦的眸子没有焦距地“望”着前方,声音轻得如同叹息:
“噬命…”
“此界无诡…”
“我若不吃人…便只能…试着…做个人了…”
“只是…这做人之道…似乎…比修仙…更难啊…”
他的语气里,带着万年未有过的迷茫与一丝极淡的…试图融入的希冀,却又被深沉的悲观所笼罩。
噬命紧紧抱住他冰凉的身体,将脸埋在他雪白的发间,万载神兽的心,疼得无以复加。
他知道,他的少司命,正在以一种极其笨拙、甚至自虐的方式,尝试着与这个曾经属于他的、却早已陌生的世界和解。
而饥饿,依旧如影随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