周五傍晚的音乐教室，夕阳正沿着百叶窗的缝隙往下爬，在地板上投出一道道金色的栅栏。苏念抱着刚收齐的乐谱本推门进来时，指尖刚碰到门把就顿住了。
钢琴声正从教室深处淌出来。
不是学校音乐课教的那些简单旋律，而是带着种玉石碎裂般的清冽，每个音符都像浸过月光，落在空气里能敲出冷脆的回响。苏念屏住呼吸，悄悄往里走了两步，透过钢琴凳后方的缝隙，看到了那双放在琴键上的手。
手指修长，骨节分明，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，指尖落在黑白键上时，带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。手腕轻轻起落间，琶音像流水漫过青石，颤音又像寒风卷着碎雪——那是《葬花》的调子，却被弹出了完全不同的味道，没有戏文里的悲戚，反倒带着股玉石俱焚的冷傲。
弹琴的人是顾魏。
她没穿校服，换了件烟灰色的丝质衬衫，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，露出线条利落的手腕。夕阳落在她低垂的侧脸上，给她睫毛镀上一层金边，平日里那层拒人千里的冰霜，似乎被琴声融化了些许，只剩下一种近乎脆弱的专注。
苏念从没见过这样的顾魏。
那个永远挺直脊背、眼神像淬了冰的顾魏，此刻正微微弓着肩，身体随着旋律轻轻晃动，指尖偶尔会在琴键上停留半秒，仿佛在与某个看不见的灵魂对话。教室后排的旧风扇吱呀转着，扬起她落在肩头的几缕碎发，与琴键上跳跃的光斑缠在一起，像幅流动的画。
“原来顾学姐会弹琴啊……”苏念的心跳漏了一拍，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，却不小心碰倒了墙角的谱架。
“哗啦——”
乐谱散落一地的声音刺破了琴声。钢琴声戛然而止，空气瞬间凝固。
顾魏猛地回过头，眼里还残留着琴声里的冷意，看到苏念时，那点温度迅速褪去，重新覆上一层寒冰。“谁让你进来的？”
她的声音比刚才的琴声冷得多，像突然泼下来的冰水，浇得苏念浑身发僵。“我、我来还乐谱……”苏念慌忙蹲下去捡散落的谱子，手指抖得差点抓不住纸页。
顾魏站起身，走到她面前。夕阳从她身后照过来，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，像道无形的墙压在苏念身上。“学生会的规定，音乐教室放学后禁止入内。”她的目光扫过苏念手里的乐谱本，“你不知道？”
“对不起，我没注意通知……”苏念把捡好的乐谱抱在怀里，低着头不敢看她。刚才那瞬间的惊艳和柔软，此刻全变成了恐慌——她居然看到了顾魏不为人知的一面，这会不会触怒她？
顾魏没说话，只是转身走回钢琴旁，指尖在琴键上悬停了半秒，最终还是落了下去。但这次弹出的不再是《葬花》，而是一段短促的、带着明显烦躁的音阶。
苏念识趣地往门口退，走到门口时，眼角余光无意间瞥见钢琴底下——那里似乎有微光在闪烁，不是夕阳的反光，而是种柔和的、像萤火虫一样的淡金色，正随着钢琴的震动轻轻明灭。
她的脚步顿住了。
“还不走？”顾魏的声音冷不丁响起，带着警告的意味。
苏念赶紧收回目光，快步走出音乐教室，关门前最后看了一眼——顾魏重新低下头弹琴，夕阳勾勒着她孤傲的轮廓，而钢琴底下的微光，像被她的影子藏住了，再也看不见。
回到家，苏念把乐谱本放在桌上，脑海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的画面：顾魏弹琴时的侧脸，琴键上跳跃的指尖，还有钢琴底下那抹神秘的微光。
她知道顾魏是世家大小姐，学过钢琴不奇怪。可《葬花》……那首曲子带着种玉石俱焚的悲，和顾魏平日里那副冷漠到近乎无情的样子，实在太不搭了。
还有那微光……到底是什么？
周六上午，苏念去医院给妈妈送汤，路过住院部楼下的小花园时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。是顾魏的管家，正陪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说话，老太太坐在轮椅上，手里抱着一本线装书，笑得满脸皱纹。
“张妈，您慢点翻，别累着眼睛。”管家的语气很恭敬，和上次打电话时的公式化截然不同。
“没事没事，”老太太摆摆手，声音慈祥，“这《红楼梦》我都看了几十遍了，闭着眼睛都能背。就是可惜啊，当年教我弹《葬花》的那个小姑娘，现在怕是早就不碰琴了……”
苏念的脚步猛地顿住了。
《葬花》？是纯音乐
她躲在树后，看到老太太翻开那本线装书，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乐谱，正是《葬花》的钢琴改编版。管家凑过去看了一眼，叹了口气：“顾小姐小时候也弹过这首，弹得比谁都好，就是……”
“就是太像她爷爷了，性子硬得像块石头。”老太太接过话茬，语气里带着惋惜，“当年若不是她爷爷非要把那架琴扔了，说不定……”
后面的话苏念没听清，因为管家突然朝她这边看了过来。她赶紧往后退了两步，躲到树后，心脏砰砰直跳。
顾魏小时候弹过《葬花》？还有一架被扔掉的琴？
难道音乐教室里那架钢琴，和被扔掉的琴有关？钢琴底下的微光，又是什么？
无数个疑问在苏念脑海里盘旋，让她忍不住想再去音乐教室看看。
周日下午，苏念借故去学校取落在教室的画板，特意绕到了音乐教室。门锁着，她透过窗户往里看，顾魏不在，钢琴安安静静地立在角落，琴盖关着，底下的微光也不见了。
她正准备离开，却看到林溪背着画板从走廊那头走来。“你怎么在这？”林溪挑眉，“来看顾冰山的钢琴？”
“你知道她会弹琴？”苏念惊讶地问。
“何止知道，”林溪靠在墙上，语气玩味，“我还知道，她那架钢琴是顾家老爷子特意从德国订的，据说琴身里嵌了什么东西，当年差点没让她爷爷把琴砸了。”
苏念的心跳漏了一拍：“嵌了什么？”
“谁知道呢，”林溪耸耸肩，“顾家的事神神秘秘的。不过我听音乐老师说，那架琴邪门得很，有时候没人弹也会自己响，而且……”她压低声音，“晚上路过音乐教室，能看到琴底下发光。”
苏念的呼吸顿住了。果然不是她看错了！
“你对这个感兴趣？”林溪看着她的表情，笑了笑，“想知道的话，今晚来学校试试？听说顾魏每周日晚上都会来练琴。”
苏念犹豫了。她知道自己不该再靠近顾魏的世界，可那抹微光和《葬花》背后的秘密，像磁石一样吸引着她，葬花很优美的纯音乐值得大家喜欢
最终，她还是点了点头。
夜幕降临时，苏念和林溪悄悄溜进了学校。月光透过走廊的窗户，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树影，风吹过空旷的教室，发出呜呜的声响，像有人在哭。
音乐教室的门虚掩着，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。两人放轻脚步走过去，透过门缝往里看——顾魏果然在里面。
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，坐在钢琴前，背对着门口。月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，给她周身镀上一层银辉。这次她没弹《葬花》，而是弹了段不知名的旋律，调子很轻，像叹息，又像耳语。
更让苏念震惊的是钢琴底下——那抹淡金色的微光比白天看到的更亮了，正随着旋律的起伏轻轻跳动，像有生命一样。微光透过钢琴的缝隙往上冒，在顾魏的裙摆上投下细碎的光斑，让她看起来像浮在月光里。
“那到底是什么光啊……”林溪在她耳边小声嘀咕。
苏念没说话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抹光。她看到顾魏的手指在琴键上停顿了一下，低头往钢琴底下看了一眼，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，像是在笑，又像是在哭。
就在这时，顾魏突然停下了弹奏，猛地回过头。
四目相对的瞬间，苏念和林溪吓得赶紧往后躲。
“出来。”顾魏的声音在寂静的走廊里响起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两人没办法，只好硬着头皮推开门走进去。顾魏站起身，月光照在她脸上，一半亮一半暗，眼神冷得像冰。“谁让你们来的？”
“我们……”林溪刚想找借口，却被顾魏打断了。
“我问的是她。”顾魏的目光落在苏念身上，像带着钩子。
苏念的心跳得像要炸开，她攥紧了衣角，鼓起勇气抬起头：“我想知道，钢琴底下的光是怎么回事。”
顾魏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，随即恢复了冰冷：“与你无关。”
“怎么会无关？”苏念往前走了一步，“你弹《葬花》，是不是因为……”
“闭嘴！”顾魏的声音陡然拔高，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慌乱，“谁让你查这些的？”
她的反应证实了苏念的猜测。苏念看着她紧绷的侧脸，突然觉得眼前的冰山好像没那么冷了——她只是在用冷漠掩饰什么。
“那道光，是不是和你小时候那架被扔掉的琴有关？”苏念的声音很轻，却异常清晰，“那位老太太说，你小时候弹《葬花》弹得最好……”
“够了！”顾魏猛地抬手，像是想做什么，却在半空中停住了。她看着苏念清澈的眼睛，眼神复杂，有愤怒，有恐慌，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……无助。
钢琴底下的微光突然变得很亮，瞬间淹没了整个教室。苏念和林溪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，等再睁开时，微光已经消失了，顾魏也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漠。
“滚出去。”顾魏转过身，重新坐回钢琴前，背对着她们，声音冷得像冰。
这次，苏念没有反驳。她拉着林溪，轻轻退出了音乐教室。关门前，她最后看了一眼——顾魏的手指重新落在琴键上，却没有弹出任何声音。月光落在她孤单的背影上，像一层化不开的霜。
走出学校，林溪才长舒一口气：“吓死我了，刚才那光也太邪门了。”
苏念没说话，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她总觉得，那抹微光和《葬花》，藏着顾魏最柔软的秘密——一个被她用冰山外壳死死捂住的秘密。
而此刻的音乐教室里，顾魏坐在钢琴前，指尖悬在琴键上，却再也弹不出一个音符。她低头看向钢琴底下，那里空荡荡的，什么都没有，仿佛刚才的微光只是幻觉。
只有琴身内侧，刻着一行极浅的小字，是用指甲划上去的，已经有些模糊了：“念念，等我回来教你弹《葬花》。”
顾魏伸出手，指尖轻轻抚摸着那行字，冰凉的指尖微微颤抖。
那是她十岁那年刻的。当时张妈——也就是今天在医院看到的老太太，还在顾家当保姆，每天晚上都会教她弹《葬花》，给她讲《红楼梦》里的故事。张妈说，女孩子的心就该像黛玉葬花一样，柔软又干净的好女孩。
可爷爷说，顾家的人不能有软肋。在她十二岁那年，张妈被赶走了，那架陪伴她长大的钢琴也被爷爷砸了，理由是“玩物丧志，沾染了俗情”。
现在这架钢琴，是她用自己的奖学金偷偷买的，和当年那架一模一样。而钢琴底下的微光，是她在琴身里嵌的一小块荧光石——那是张妈临走前送她的礼物，说看到它就像看到星星。
她以为这个秘密会烂在心里，永远不会有人知道。
可苏念偏偏撞了进来，像颗不懂事的石子，非要在她冰封的湖面上激起涟漪。
顾魏闭上眼，靠在钢琴上。琴键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连衣裙传来，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平复。
她是顾魏，是顾家的继承人，不该有这些廉价的情绪。张妈也好，《葬花》也好，那抹微光也好，都该是被遗忘的过去。
可为什么，一想到苏念那双清澈的眼睛，她的心就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，隐隐作痛？
窗外的月光越来越亮，透过窗户照在钢琴上，琴键反射出冷冽的光。顾魏伸出手，轻轻按下一个琴键。
“咚——”
低沉的琴声在空荡的教室里回荡，像一声悠长的叹息。
她不知道的是，走廊尽头的阴影里，苏念并没有真的离开。她听到了那声琴音，也看到了月光下顾魏孤单的剪影。
原来再冷的冰山，也有不为人知的裂痕。
而那道裂痕里透出的微光，会不会就是融化冰山的希望？
苏念轻轻转过身，走进了夜色里。她知道，自己离顾魏的世界又近了一步，而这一步，或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风暴。
但她不后悔。
因为那道藏在钢琴下的微光，真的很美。像星星，像希望，像某个被遗忘的、柔软的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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