暖阁内的时间仿佛被那柄滴血的长剑劈开,凝固了一瞬。
废太子萧元湛就站在门口,玄氅染血,身形比十年前更为挺拔瘦削,那份曾经被赞为“温润如玉”的气质早已被边关的风沙和十年的隐恨磨砺得冷硬如铁。他的目光,像淬了冰的刀锋,先是在我手中那抹刺目的明黄上一掠而过——那眼神复杂至极,有瞬间的恍惚,有沉痛的确认,最终化为更深的、几乎要焚毁一切的幽暗。
然后,那目光钉在了萧元澈脸上。
萧元澈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,比身上喜服的内衬还要白。他瞳孔剧烈收缩,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,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喉结滚动,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。那杯打翻的鸩酒在地毯上留下的污渍,此刻像极了他骤然坍塌的荣光与底气。
“你……你没死……”他终于挤出声音,嘶哑得不成调,“那杯酒……明明……”
“明明亲眼看着‘我’咽了气?”萧元湛接口道,声音平稳,却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。他提剑向前一步,剑尖的血珠滚落,在寂静中砸出“嗒”的一声轻响。“我的好弟弟,找个体貌相似的死囚灌下哑药,再易容顶替,并不是只有你身边这位青辰先生才会的伎俩。”
他的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我。
我依旧坐在榻上,指尖摩挲着那卷遗诏粗糙的边缘,心脏在胸腔里擂鼓般撞击,却奇异地感到一种冰冷的平静。十年布局,等的就是这一刻。只是我未曾料到,他会以这种方式,在这个时间,如此悍然地撕开一切伪装。
萧元澈猛地扭头看我,那眼神里的惊疑、愤怒、被背叛的疯狂几乎要溢出来。“是你?!你早就知道?!你和他——”他指着我,又指向萧元湛,手指颤抖。
我迎着他的目光,缓缓扯出一个极淡的笑,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。这种沉默,在此刻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。
萧元湛似乎懒得再看弟弟这副失态的模样,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在我脸上,更准确地说,是我手中的遗诏上。“青辰先生,”他开口,语调听不出喜怒,“十年不见,你送上的这份‘贺礼’,倒是出乎孤的意料。”
我尚未答话,殿外原本被短暂压制下去的厮杀声、兵刃撞击声、惨叫声骤然变得更加激烈,并且迅速朝着暖阁方向逼近!显然,萧元湛并非孤身潜入,他带来了足以撼动东宫防卫的力量。
“殿下!”暖阁门外传来萧元澈心腹侍卫焦急的惊呼,伴随着刀剑格挡的锐响,“有大批不明兵马攻入东宫!我们……快顶不住了!”
萧元澈身体一僵,脸上最后一丝侥幸彻底粉碎。他猛地看向萧元湛,眼中终于涌上绝境野兽般的凶光:“你竟敢私调兵马冲击东宫!你这是谋逆!”
“谋逆?”萧元湛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,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讥诮的弧度,“萧元澈,坐在本属于孤的位置上十年,你是不是真的忘了,谁才是窃国者?”他长剑微扬,剑锋直指对方,“你我之间,今夜总该有个了断。”
就在这时,我清晰感觉到,萧元湛身后那些跟随他冲杀进来的、浑身煞气的甲士中,有几道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。那不是看盟友的眼神,而是带着审视、警惕,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杀意。
我心头猛地一沉。
是了。萧元湛隐忍十年,暗中积蓄的力量绝非仅有我这一条线。他身边必有更为核心、陪伴他历经生死的心腹。对他们而言,我这个曾经为萧元澈出谋划策、手上沾满“他们的人”鲜血的谋士,即便今夜献上遗诏,也依旧是危险的变数,是亟待清理的污点。
尤其是,这封足以证明萧元湛正统身份的遗诏,此刻正攥在我手里。
暖阁内,兄弟对峙,杀机沸腾。
阁外,火光冲天,忠于太子的侍卫正在与废太子的人马做最后的殊死搏杀。
而我,坐在风暴的中心。
我将遗诏慢慢卷起,握紧。冰凉的绢帛贴着掌心。
下一瞬,我做出了选择。
我没有将遗诏递给萧元湛,而是抬起头,迎上他深邃莫测的目光,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穿透了门口的厮杀喧嚣:
“殿下,”我说,“遗诏在此,然宫变尚未结束,名分未定,此刻它不仅是您的正统凭证,更是催命符。”
我停顿了一下,感觉到那几道来自甲士的视线变得更加锐利。
“城外京畿大营,驻防九门提督,乃至宫内残余侍卫,仍多有效忠……‘现太子’者。”我刻意模糊了称呼,“殿下需即刻手持遗诏,现身正殿,宣谕百官,安定人心,方能真正尘埃落定。”
“此地不宜久留,亦非宣诏之所。”
我的话,听起来句句是为萧元湛考虑,提醒他大局未稳,速定名分是关键。实则,是将他和他的主要注意力,以及这封烫手的遗诏,暂时推离这个即将被血洗的暖阁,也为自己争取一丝喘息的空间。
同时,这也是一个试探。试探萧元湛对我这“功臣”的态度,试探他是否急需这封遗诏,还是……他已有了无需遗诏也能站稳脚跟的底气。
萧元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。那一眼,似乎能将我整个人看穿。
他没有立刻索要遗诏,只是淡淡道:“先生言之有理。”
他转而看向面如死灰的萧元澈,语气森然:“将他拿下!押往正殿!”
两名甲士立刻上前,粗暴地卸了萧元澈的胳膊,将他死死按住。萧元澈挣扎着,赤红的目光死死瞪着我,充满了无尽的怨毒和不解,却被堵住了嘴,只能发出呜呜的嘶鸣。
萧元湛最后瞥了我一眼:“先生也一同前来吧。”
这不是邀请,是命令。
我站起身,微微颔首:“谨遵殿下之命。”
握紧遗诏,我跟在甲士之后,迈出暖阁。身后,是那片打翻的鸩酒和破碎的玉杯。
阁外廊下,火光跳跃,尸骸横地,鲜血顺着汉白玉的台阶蜿蜒流淌。
夜风卷着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。
真正的博弈,现在才刚刚开始。我知道,踏出这一步,前方等待我的,未必是从龙之功,更可能是新的虎口。
但无论如何,萧元澈的时代,结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