消毒水刺鼻的气味，混杂着潮湿衣物闷出的淡淡汗味，充斥在社区医院狭窄的急诊留观区。惨白的灯光打在输液架上，透明的药液顺着细长的软管，一滴、一滴，缓慢地流入顾星野苍白的手背血管里。
他蜷缩在窄小的病床上，裹着医院统一发放的、洗得发白的薄被，整个人陷在里面，显得格外单薄脆弱。脸颊上不正常的红晕还未完全褪去，呼吸有些粗重，嘴唇干裂。额头上贴着一片退热贴，冰凉的触感让他混沌的意识稍微清醒了一些。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，模糊的视线里，最先映入眼帘的，是坐在床边塑料凳上的那个高大身影。
陆铮。
他浑身湿透，深蓝色的训练服紧贴在身上，勾勒出少年人初显宽阔的肩背线条，头发还在往下滴水，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，砸在同样湿漉漉的水泥地面上，洇开一小片深色。他坐得笔直，手臂搭在膝盖上，双手无意识地紧握着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。那双总是沉寂如深潭的眼睛，此刻正一眨不眨地盯着输液管里下落的药滴，睫毛上还凝结着细小的水珠，随着他偶尔的眨眼轻轻颤动。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，让他紧抿的唇线和紧绷的下颌显得更加冷硬，却又有种前所未有的……专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。
顾星野眨了眨眼，视线逐渐清晰。真的是他？这个把他吼哭、在暴雨夜独自在练习室狂舞的人，现在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石像，浑身湿漉漉地守在自己病床边？巨大的困惑和残留的委屈瞬间涌上心头，嗓子干涩发紧，他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。
细微的咳嗽声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。陆铮猛地抬起头，深蓝色的瞳孔瞬间聚焦在顾星野脸上。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——有瞬间的如释重负，有来不及掩饰的担忧，但更多的是被猝不及防抓包的僵硬和一丝……不易察觉的狼狈。
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遇。
空气凝固了几秒。
顾星野张了张嘴，想说点什么，喉咙却火烧火燎地疼，只发出嘶哑的气音。
陆铮立刻移开了目光，动作有些生硬地站起身。他拿起旁边床头柜上放着的一次性纸杯——那是护士刚才倒的温水——递到顾星野面前。动作僵硬，连杯子都没扶稳，温水差点洒出来。
“喝水。”他的声音依旧低沉，没什么温度，但仔细听，似乎少了几分平时的冰冷，多了点干涩。他依旧没有看顾星野的眼睛，视线落在顾星野被针头固定的手背上，那里白皙的皮肤下，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。
顾星野默默接过杯子，温热水流滋润了干痛的喉咙，带来一丝舒缓。他小口小口地喝着，眼角的余光却始终落在陆铮湿透的背影上。这个人，矛盾得让他完全看不懂。明明那么冷漠，那么凶，为什么又会在暴雨里找到蜷缩在滑梯下、烧得迷迷糊糊的他？为什么现在像个落汤鸡一样坐在这里？
“你……怎么找到我的？”顾星野的声音依旧沙哑，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困惑。
陆铮的身体似乎更僵硬了一瞬。他沉默了几秒，才闷声回答，目光依旧盯着地面：“看到救护车……往这边开。” 极其简短的解释，避开了他当时心底那股莫名的恐慌和狂奔时的狼狈。他似乎觉得这个理由足够充分，不需要再补充什么。
又是一阵沉默。只有药液滴落的轻微声响。
“39度2，急性病毒性感冒引发的高热，” 一个温和的女声打破了寂静。值班护士拿着病历走过来，看了看顾星野的脸色，又看了看旁边浑身湿透、散发着寒气的陆铮，眉头微蹙，“过度疲劳加上剧烈情绪波动，淋了那么大的雨，能不进医院吗？”她语气带着点责备，是对陆铮说的，“你是他哥哥？怎么照顾弟弟的？淋成这样也不换衣服？想一起住院吗？”她指了指旁边空着一张床，“那边有备用病号服，赶紧去换了！小伙子身体也不是铁打的！”
陆铮被护士训得一愣，脸上罕见地闪过一丝茫然和局促，耳根微微泛红。他下意识地想反驳“不是哥哥”，但对上护士严厉的眼神，又看了一眼病床上虚弱苍白的顾星野，终究什么也没说，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，拿起护士指给他的那套蓝白条纹的病号服，快步走向了洗手间。
顾星野看着陆铮难得吃瘪又乖乖听话的样子，不知为何，心里那点堵着的委屈和愤怒，似乎悄悄融化了一丝丝。
陆铮换好宽大不合身的病号服出来时，高大的身材显得有些滑稽，裤脚短了一大截，但他似乎毫不在意，依旧沉默地坐回那个塑料凳上，只是身上不再滴水。潮湿的寒气被隔绝，病房里似乎也暖和了一点。
护士给顾星野量了体温，又调整了一下点滴速度，临走前提醒道：“烧在退了，但今晚得留观。联系你家长了吗？”
顾星野这才想起什么，连忙看向自己那个同样湿透、歪在椅子上的背包。陆铮顺着他的目光，一言不发地起身，从包里掏出顾星野的手机递给他。手机屏幕上果然有好几个未接来电，全是“妈妈”。
顾星野心里一紧，赶紧拨了回去。
电话几乎是瞬间被接通，一个带着浓重哭腔、焦急万分的女声传了出来：“星野？！星野你在哪儿啊？！急死妈妈了！电话也不接，信息也不回！这么大的雨，你要吓死我啊……”
“妈……”顾星野一听到母亲的声音，鼻子猛地一酸，强忍的委屈和后怕瞬间涌了上来，声音带着哽咽，“我……我在社区医院……”
“医院？！你怎么了？受伤了？快告诉妈妈地址！我和你爸马上过来！”电话那头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充满了恐慌。
顾星野报了地址，听着电话那头母亲语无伦次地喊着“老顾快开车！星野在医院！”，然后就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关门声，电话被匆匆挂断。
放下手机，顾星野的眼眶更红了，他用力眨了眨眼睛，不让眼泪掉下来。妈妈的慌乱和关心，像一道温暖的泉水，冲刷着他心里的冰冷角落。
而坐在一旁的陆铮，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。他清晰地听到了电话那头传来的、毫不掩饰的恐慌、心疼和急切。那种几乎要冲破电话线的担忧和爱意，是如此直白、如此汹涌，与他口袋里那部安静得如同死物的老旧手机，形成了天壤之别。他放在膝盖上的手，无意识地再次收紧，指骨凸起，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了几分。一种混杂着酸涩、茫然和深深孤独的情绪，像冰冷的藤蔓，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心脏。这才是家人吗？他默默地想着，一种从未有过的、清晰的认知撞击着他。
时间在沉默和点滴声中缓慢流逝。窗外的雨势似乎小了一些，但夜色依旧浓重。
顾星野感觉药效上来，身体暖和了一些，疲惫感如潮水般袭来，眼皮越来越重。但他强撑着，目光落在对面墙壁上的一片光斑上，犹豫了很久，才用很轻很轻的声音开口，打破了沉默：
“那个……谢谢你……找到我。”他没看陆铮，仿佛是说给空气听的。
陆铮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。他依旧垂着眼，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、骨节分明的手，沉默了很久，久到顾星野以为他不会回答，快要睡着的时候，才听到一声极低、极沉，几乎被点滴声淹没的回应：
“……嗯。”
没有多余的言语，只有一个简短的音节。但这已经是陆铮所能表达的极限。
又过了一会儿，顾星野的声音再次响起，带着浓重的困意和一丝尚未完全消散的委屈，像是在梦呓：“……可是……你怎么那么凶……”
这句话轻飘飘的，带着病人特有的柔软无力感，却像一把小锤子，轻轻敲在了陆铮心上。他猛地抬起头，看向病床上已经闭上眼睛、呼吸变得均匀绵长的顾星野。少年苍白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，也微微蹙着，像是在梦里也在控诉他的“凶”。
陆铮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张安静的睡颜上。没有了平时的明亮笑容或愤怒抗争，此刻的顾星野显得异常脆弱和无害。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，像个需要被保护的瓷娃娃。陆铮紧绷的肩背，在无人注视的深夜里，几不可查地松弛了一点点。一种陌生的、带着丝丝钝痛的情绪，在他心底悄然弥漫开。他紧握的拳头，不知不觉间，松开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，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！一对中年夫妇风尘仆仆地冲了进来，带着一身室外的凉气和浓重的焦虑。
“星野！”顾母一眼就看到病床上输液的宝贝儿子，眼圈瞬间红了，扑到床边，颤抖着手去摸他的额头和脸颊，“宝贝，感觉怎么样？哪里难受？怎么会淋雨生病啊？”
顾父紧随其后，虽然神色同样焦急，但还算镇定，先是对着醒着的陆铮点了点头，说了声“谢谢同学帮忙”，然后立刻去询问护士情况。
小小的留观室瞬间被顾父顾母的关切和低语填满。他们围着顾星野，小声询问着，顾母更是心疼地不断帮他掖被角，轻抚他的头发，目光片刻不离，仿佛儿子是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。
陆铮默默地站起身，退到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位置，像一个突兀闯入的旁观者。他看着顾母眼中毫不掩饰的心疼和爱意，看着顾父沉稳却关切的询问，再看看自己身上宽大滑稽的病号服和空空如也的口袋。口袋里那部老旧的手机安静无声，屏幕漆黑一片。
热闹是他们的。温暖是他们的。而他，只有这身湿透后换上的、散发着消毒水味道的陌生衣物，和窗外依旧淅淅沥沥、仿佛永无止境的冰冷雨声。
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，微微侧过头，看向窗外。深沉的夜色中，城市的霓虹在雨幕里晕染成一团团模糊的光晕。一缕极其微弱、几乎难以察觉的灰白，悄然爬上了遥远天际的边际。
一夜未眠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独感，如同冰冷的潮水，无声地将他淹没。晨曦的温度，似乎还很遥远。
护士过来拔针的时候，顾星野被轻微的动作弄醒了。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，首先看到的是母亲布满血丝却温柔的眼睛。
“妈妈……”
“哎！乖，睡醒了？感觉好点没？”顾母立刻握住他的手，轻声问。
顾星野点点头，目光下意识地在病房里搜寻，很快就在角落的阴影里捕捉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。陆铮靠在墙上，双手插在宽大病号服的口袋里，侧脸对着他们，目光落在窗外初露的那一丝微弱的灰白上。晨光熹微，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，也照亮了他眼底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……疏离。
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，与这间病房里流淌的温暖关切格格不入。像一株生长在悬崖缝隙里的孤松，倔强地承受着所有风雨，拒绝阳光的靠近。
顾星野看着他的背影，那句梦呓般的话又浮现在脑海——“你怎么那么凶”。可此刻，看着陆铮在角落里的身影，一种比委屈更深、更复杂的情绪，悄然在他心底滋生。那是一种模糊的感受，像隔着浓雾看一座冰山，开始隐约意识到，那冰冷的表面之下，或许隐藏着他无法想象的寒冷与沉重。
他轻轻地扯了扯母亲的袖子，指了指角落的方向，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：“妈……是他找到我的……也淋了很久的雨……”
顾母顺着儿子的目光看去，这才注意到角落里那个沉默而格格不入的少年。她脸上立刻浮现出感激的神色，连忙站起身走过去：“同学，真是多谢你了！你看你衣服都湿透了，还守了一夜！快，让你叔叔开车先送你回去换衣服休息！早饭吃了吗？阿姨这里……”
顾母的热情关切像一张温暖的网，铺天盖地地罩向陆铮。
陆铮的身体瞬间绷紧了，像是被突然惊扰的野兽。他猛地转过头，对上顾母真诚感激的目光，眼神里闪过一丝清晰的慌乱和强烈的无所适从。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，避开了顾母想要拍他肩膀以示感谢的手，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人。
“……不用。”他声音低沉沙哑，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和一种急于逃离的急促，“我没事。” 说完，他甚至不等顾母再开口，便快步绕过她，径直朝着病房门口走去，背影仓促而决绝，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赶。
“哎？同学……”顾母的手停在半空，有些错愕。
顾星野躺在床上，看着陆铮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门口，心里那丝刚刚升起的复杂情绪，渐渐沉淀下来，变成一种沉甸甸的、名为“心疼”的重量。那道隔绝了世界的壁垒，似乎裂开了一小道缝隙，让他窥见了里面冰冷的荒芜，却也因此显得更加坚固和高不可攀。
窗外的雨停了。灰白的晨曦终于刺破了厚重的云层，将第一缕惨淡的光线投射在湿漉漉的城市街道上。新的一天开始了，练习室的考核压力并未消失，而昨夜暴雨中建立起的、极其脆弱的连接，似乎又随着陆铮的逃离，变得摇摇欲坠。
角落里那张空了的塑料凳，在晨光中静默无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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