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府的恐慌并未因时日流逝而平息,反因那墙角的血字与恶仆诡异的死状,如疫病般蔓延深重。下人间窃语纷纷,皆道是洪秀英化作厉鬼索命,下一个不知轮到谁头上。连巡夜的家丁都凑成双队,灯笼挑得亮堂,眼神却惶惶四顾,草木皆兵。
秦太师坐在书房,指节叩着紫檀桌面,一声声沉闷如丧钟。黄金捐了,法师请了,恶鬼却愈发猖狂,竟敢在府内杀人留书!这已非家宅不宁,而是将他秦家的脸面摁在地上践踏!更令他心焦的是桓儿,几日水米难进,形销骨立,眼见着就要被那“恶疾”活活耗死。
不能再等了。
“备轿!”他猛地起身,面色铁青,“去灵隐寺!”
灵隐寺,禅房幽静,檀香袅袅。
广亮却坐立难安,胖脸上油汗涔涔。秦府死人的消息早已传来,那黄澄澄的金子此刻在他袖中仿佛烙铁般烫人。他正自懊悔不迭,盘算着如何将那烫手山芋婉转推还,却见秦太师去而复返,面色阴沉如水,身后小厮搀扶着几乎不成人形的秦桓。
“大师!”秦太师省却寒暄,语气急迫甚至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威压,“邪祟凶顽,竟已害人性命!桓儿危在旦夕,求宝寺佛法庇护,允他即刻剃度,暂避尘扰,化解冤孽!”
“这…这…”广亮面皮发紧,支吾着欲寻托词,“太师,出家乃大事,需心境澄明,公子如今这般状态,恐…”
“老夫知晓寺中欲重修藏经阁,尚缺银钱。”秦太师打断他,声音压得更低,“若大师肯行此方便,老夫愿再捐五百两,不,八百两香油钱!”
八百两!
广亮到嘴边的推脱之言猛地咽了回去,喉头滚动一下,眼中贪念与恐惧激烈交锋。最终,那黄白之物压倒了虚无缥缈的凶险。他肥肉堆积的脸上挤出笑容,合十道:“阿弥陀佛,太师慈悲,护犊情深,感人肺腑。佛门广大,普度众生,岂会见死不救?公子既有心向佛,暂避尘嚣,亦是缘法。便依太师所言。”
当下便唤来知客僧,准备剃度事宜。一番仓促准备,秦桓被按在佛前,面色惨白如纸,眼神涣散,口中犹自喃喃“鬼…别过来…”。剃刀落下,青丝纷坠,他浑身一颤,竟尿湿了僧袍,丑态百出。
广亮只作不见,口中念念有词,草草完成了仪式。一件宽大僧袍罩住秦桓抖索的身躯,他便算是个“出家人”了。
“多谢大师!”秦太师略松一口气,眼中厉色一闪,“望佛法无边,镇杀邪祟!”言罢,留下银票,匆匆离去,仿佛多待一刻便沾上晦气。
广亮捏着银票,瞥了眼蜷缩在蒲团上、神志不清的秦桓,心中嘀咕:“佛祖保佑,可千万别让那脏东西追到庙里来…”
寺中消息,如何瞒得过地底根须?
槐霁感知着那一切——金帛开路,权钱交易,罪恶在佛前披上袈裟。她冰冷的意识中掀起无声风暴。
庇护?青灯古佛便是惩罚?不!这是亵渎!是对洪秀英母子血仇最大的嘲弄!
秦桓,你以为躲入佛堂,便能得救?
今夜,我便要让你知道,佛祖,也渡不了你这等豺狼!
夜色深沉,灵隐寺浸在如水月华与肃穆梵唱之中。秦桓被安置在一间僻静禅房,门外有武僧看守。他服了安神汤药,昏昏沉沉躺在榻上,身上僧袍散发着一股陈旧的香火味。
一道极淡的阴影,顺着墙根窗隙,如流水般悄无声息渗入禅房。那阴影源自窗外一株古槐探入的细微枝桠,凝聚成一道模糊的女子轮廓,唯有双眼位置,两点幽绿寒芒,死死盯住榻上之人。
正是槐霁以本命精元催动的一缕分神。
她飘至榻前,凝视秦桓即便在睡梦中仍因恐惧而抽搐的面容。无半分怜悯,只有滔天恨意。她伸出由阴影与木灵之气凝聚的手,指尖逼出一根细如牛毛、却凝聚了百年阴煞之气的本命槐针。
针尖幽绿,隐含不祥。
就在槐针即将刺入秦桓头顶百会穴的刹那——
“阿弥陀佛!”
一声清越佛号如同惊雷,炸响在禅房之内!金光一闪,一道破破烂烂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房中,不是道济又是谁?
他依旧是那副嬉皮笑脸的模样,破扇子摇得哗哗响,眼神却清亮如电,直射槐霁那缕分神:“哎哟哟,这是哪家的姑娘,深更半夜不睡觉,跑和尚庙里来给新师弟扎针玩?这玩意儿可不好乱扎,扎坏了脑子,本来就不灵光,岂不是雪上加霜?”
槐霁分神猛地一滞,幽绿瞳孔收缩,显是未料到这道济和尚竟能如此精准地察觉并拦截她。她不言不语,身影骤然后撤,便要遁入阴影。
“说来就来,说走就走,当和尚我这禅房是菜市场啊?”道济嘻嘻一笑,破扇子随意一扇。
并非狂风,却有一股醇和却磅礴的佛力荡漾开来,如温水漫过,瞬间充盈整个禅房。槐霁那缕至阴的分神被这佛光一照,顿时如雪遇沸汤,嗤嗤作响,竟有消散之势!她闷哼一声,幽影剧颤,强行挣脱佛光束缚,哧溜一下钻回窗外槐枝,瞬息间逃逸无踪。
道济并未追击,只是走到窗前,望着那株在夜风中摇曳的古槐,摇了摇头,唱道:“树老根多,人老话多,莫管闲事乐呵呵~偏有那痴心魂,怨念深,非要那浪子把头磕~难咯~难咯~”
他回身看了一眼床上被佛号惊动、迷迷糊糊睁开眼的秦桓。
秦桓对上道济那双看似戏谑、却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,没来由地一阵心悸,仿佛心底最深的肮脏被看了个通透,竟吓得缩进被子里,瑟瑟发抖。
“啧,就这点胆子,也敢造那么大孽。”道济撇撇嘴,晃着扇子踱出禅房,对门口昏昏欲睡的武僧道:“看好喽,这位新师弟…梦多。”
这一夜,秦桓噩梦更甚。
梦中不再是冰冷婴灵,而是无数扭曲的、带着泥土腥气的槐树根须,将他紧紧缠绕,拖向无底深渊。那株老槐树上,浮现出一张冰冷女子的脸,无声地对他说:
“佛渡不了你。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