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隐寺的晨钟并未驱散秦桓禅房内的阴冷。昨夜那场无声的交锋与骇人噩梦,如同附骨之疽,啃噬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。他蜷缩在蒲团上,身上宽大的僧袍空荡荡的,更衬得他形销骨立,眼窝深陷,瞳孔里满是惊弓之鸟的惶然。那槐针刺顶的寒意虽被道济打断,残留的阴煞之气却已悄无声息地渗入他的识海,悄然发酵。
广亮腆着肚子进来,瞧见他这副模样,心里直打鼓,那八百两银票愈发烫手。他强堆起笑容,端来一碗素斋:“秦…呃,师弟啊,用些斋饭吧。入了佛门,自有佛祖庇佑,那些…那些不干净的东西,不敢再来的。”
秦桓猛地抬头,死死盯住广亮,眼神浑浊而狂乱:“庇佑?真的?佛祖真能护住我?”他声音嘶哑,如同破裂的风箱。
“当然!当然!”广亮忙不迭点头,指着窗外庄严的殿宇,“你看这佛光普照,什么妖魔鬼怪敢靠近?你安心住下,诵经念佛,洗刷…呃,静心养性便是。”
秦桓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一把抢过斋饭,狼吞虎咽,汁水沾了满襟,状若疯癫:“对,对!念佛!我念佛!佛祖保佑!我把家产都捐给庙里!都捐了!只要别让那女人…那孩子…来找我…”他语无伦次,时而痛哭流涕,时而狰狞发誓,哪还有半分清醒。
广亮看着他这般模样,心底那点贪念竟被一丝寒意取代,讪讪说了几句“好好修行”,便匆匆退了出去,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晦气。
禅房重归寂静。
秦桓吃完斋饭,精神似乎稍振,他爬到佛龛前,抓起念珠,胡乱地念诵着不成调的经文,眼睛却不时惊恐地瞟向门窗阴影处,仿佛那里随时会伸出索命的枯藤或爬出浑身是血的婴孩。
地底,槐霁冷冷“注视”着这一切。
那根未能彻底刺入的槐针,虽未竟全功,但其蕴含的阴煞与引导怨念的异能,已如种子般落入秦桓心田的污泥之中。她能感觉到,洪秀英与婴灵的怨念正通过这微弱的联系,不断放大、扭曲着秦桓的感知。
“还不够…”她无声低语。根须微颤,将更多汲取自乱葬岗的阴寒死气与枉死者的残念,丝丝缕缕,透过地脉,灌注到那枚“种子”之中。
时间在秦桓颠三倒四的诵经声中流逝。日头西斜,禅房内光影渐暗。
突然,秦桓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他猛地抬起头,鼻子用力抽动,脸上现出极度恐惧与厌恶的表情:“血…是血的味道!还有…泥土的腥气!她来了!她又来了!”
他惊恐万状地跳起来,打翻了佛龛,香炉贡品滚落一地。他环顾四周,禅房依旧,窗外唯有夕阳余晖。但在他的眼中,墙壁开始渗出暗红的血珠,地面上浮现出潮湿的泥土痕迹,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、令人作呕的血腥与腐土混合的气味。
“在哪?!你给我出来!”他嘶吼着,抄起一旁的烛台,胡乱挥舞,如同陷入绝境的困兽。
幻觉愈演愈烈。他仿佛看到洪秀英七窍流血的身影在墙角浮现,看到那青黑色的婴灵爬过门槛…
“啊——!滚开!都滚开!”秦桓彻底崩溃,理智被恐惧和妄念吞噬。他猛地转身,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刚刚闻声推门进来查看的广亮!
在秦桓扭曲的视野里,胖乎乎的广亮,此刻面容模糊扭曲,竟渐渐变成了秦太师那张威严却冷漠的脸!
“爹!是你!都是你!”秦桓涕泪横流,声音凄厉癫狂,“是你从小教我,看上什么只管拿去!不过是个寡妇!死了干净!现在她来找我了!你为什么不帮我挡住!为什么要把我扔在这庙里!你也想我死是不是!是不是!”
他完全将广亮错认成了对其管教严厉却又纵容其恶行的父亲,新仇旧怨、恐惧狂乱在这一刻轰然爆发!
“我杀了你!杀了你她就找不到我了!”秦桓狂吼一声,手中沉重的铜烛台带着呼啸的风声,直直朝着广亮光秃秃的头顶猛砸下去!这一下若是砸实,广亮非得脑浆迸裂不可!
广亮早已吓得魂飞魄散,肥硕的身体僵在原地,眼看那烛台落下,竟连躲闪都忘了,只发出一声杀猪般的尖叫:“救命啊——!”
千钧一发之际!
“阿弥陀佛!”
一声清越佛号如同狮吼,震得禅房梁柱都微微一颤!一道金光后发先至,比那烛台更快,精准地撞在秦桓手腕上。
“当啷!”铜烛台脱手飞出,砸在地上。
秦桓惨叫一声,只觉手腕剧痛,如被烙铁烫过,整个人被一股柔和却无可抗拒的巨力推得踉跄后退,一屁股跌坐在地。
道济的身影已出现在房中,依旧破衣烂衫,脸上却无半分嬉笑,目光沉静如古井,看着跌坐在地、兀自嘶吼挣扎的秦桓,轻轻摇头。
“佛渡不了豺狼?”他似是自语,又似是回应那藏于地底的冰冷意识,“和尚我倒是想看看,是这孽障的心魔厉害,还是我佛的金刚怒目更胜一筹。”
他并未再看吓瘫在地、尿骚味弥漫的广亮,只是抬手,虚空划出一道金色梵印,印向秦桓眉心。
“睡会儿吧,梦里…自有分晓。”
秦桓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,眼中狂乱渐褪,被无尽的疲惫与恐惧淹没,头一歪,竟真的昏睡过去,只是眉头紧锁,显然噩梦未休。
道济这才瞥了眼瘫软如泥的广亮,挖了挖耳朵:“监寺师兄,这‘清净地’…好像也不太清净啊?下次收香油钱,可得把‘驱魔’的费用也算上咯!”
广亮嘴唇哆嗦,面如土色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道济晃着扇子,踱出禅房,经过窗外那株老槐时,脚步微顿,似有若无地叹了一声。
风中,仿佛传来一声极轻极冷的女子哼声,充满讥诮。
佛魔一念,人心鬼蜮,这灵隐寺的梁木之下,暗流汹涌何曾止息。
